□赵 殷(陇南) 你的眼神

作者简介

一

看见女孩时,她正手拿一把被人丢弃的扫帚,从北街一路狂扫。扫得灰尘飞扬,行人躲避,她不知疲倦地挥舞扫帚,快乐得大喊大叫。

人们说女孩是疯子。

女孩光溜溜的脸盘像刚成熟的红苹果,实际年龄不到十八岁。

整个夏天,满脸污泥的女孩都在扫大街,无拘无束地唱歌,随意奔跑。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叫什么名字?她夜里睡在哪里?

女孩看见谁都笑,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精灵,脏污的眼睛闪烁着发现者的光。

一天下午,女孩扫大街时,看到一个大男孩踩扫帚走过,女孩追上去,看着大男孩傻笑。男孩被突然追上来的疯女孩笑得不知所措,赶忙拐进巷道,走进挂着教育局牌子的大门。

从此,疯女孩扫着街道,看见蒸包子的妇女转过身,就快步跑过去抢一个包子,奔跑进教育局,将冒热气的包子放在大楼传达室窗台,再飞跑出大楼,蹲在对面楼檐下的角落。黑泥包裹的眼睛似两颗祖母绿,盯住教育局大楼的大门“嘿嘿”笑。

起初,女孩边扫大街,边趁机抢包子。看到大男孩以后,干脆扔掉扫帚,藏于街边角落,两眼盯着蒸包子的热蒸笼一揭开,就空中飞人般降落至蒸笼前,抓起滚烫的包子跑进教育局,放在大楼传达室窗台,又跑回去抢苹果、抢香蕉,抢地摊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国庆放假,空荡荡的教育局大楼里,传达室窗台的包子、苹果、桔子、香蕉、水果糖,码到玻璃窗三公之一高处。一个干得裂口的包子上面,有女孩抢包子时,被主人用包子夹打破手指滴在上面的血迹,淡黄色的银杏叶盖住裂缝包子的一小半,盖住紫色血迹的一小半,像没有署名没有国界的油画。油画一天天变化,多两个苹果,多几粒水果糖,少一个包子,少两根香蕉,食物和水果的多少丝毫不影响画面的凄美和画作后面的深远深邃。

女孩画的油画,与食物、水果,与秋风秋雨,与早早飘零的黄树叶,与满小城飞舞的红树叶,与加衣添裤的男人女人,与穿着小棉袄的孩子,与长街小巷节日里的欢乐氛围,组成小县城秋天的无人展馆。

深冬午后,缩在大楼门口冻得颤抖的女孩,看到大男孩从大楼走出来,跑上去抱住他。男孩甩开她,将她推翻,抬起穿皮鞋的脚踩破女孩乌黑的脸蛋。她扯住大男孩的衣襟将要站起来时,大男孩再次将她推倒,扬长而去。

不知哪一天,疯女孩挺起大肚子,脸蛋糊满黑泥,眼睛溜溜转,笨笨的身体,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又是什么时候,她背着小女儿,站在小吃街,眼睛盗贼般转,看见蒸包子的妇女一转身,箭步上前抓起烫包子,飞跑到墙角的阳光下,给被她突然袭击的快动作惹得咯咯笑的小女儿,哈哈笑着喂包子吃。

在小城,满脸乌黑的疯女孩背着同样黑的小女儿,总被人追得满大街飞跑,跑过的街巷总会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想不起又是哪一天,小城再也看不到她肆无忌惮的眼神了。

二

一周前,四岁的嫣嫣,被姥姥领到北京,第一次穿上粉红色泳衣,在湛蓝清澈的游泳池里手舞足蹈。这是妈妈在北京用端尿盆赚的钱,送给女儿四岁生日的礼物。第二天早晨七点四十分,妈妈背起熟睡的嫣嫣,从某一条深巷走进安定门二号地铁站。乱发掩面的妈妈望着向上滑行的电梯上的人潮,犹豫着走上旁边高陡的人行台阶,到自动售票机前,腾出背部紧揽女儿的右臂,手里攥着汗水浸湿的十块钱,用拳头按自助售票机。机屏未动,她怔怔地盯着售票机,茫然的眼神告诉我,她识字不多,几乎就是文盲。

她站着,将右手与背部的左手扣连,用力提抖身体,尽量让背上还未睡醒的女儿舒服点,挤向人海到人工售票处去买票,全然不知手里的十块钱,在她抖擞女儿身体时,掉在匆促旅行者的脚步底下。我弯腰从匆促脚步的起落间隙,捡起被几番踩扁的纸币。问她去哪里?她张了张嘴唇,连问三遍才听清楚从人海里传过来的回答声,她要去六里桥汽车站。由于又湿又皱的钱币沾满行人脚底的尘土,无法再投进机器。我换了张纸币投进去,机器吐出一张与纸币同样脏的车票,车票只是厚一些小一些。安定门至六里桥汽车站的票价为九块钱,线路为二倒一倒九,里程大约一小时。她拿过脏兮兮的车票,盯住我手中尽失尊严的十块钱,哼了一声,在额头粘稠汗液的乱发后面,露出年轻、卑微的半张笑脸。我说一起走吧,我也坐今天的车。她顿时变得像个孩子,急忙说我妈就在车站等着我呢。

上早班的人将车厢挤得无立锥之地,我们来回三次,终于挤上第三趟地铁。她背上的女儿惊醒又睡着,睡着又惊醒。她背女儿的身体紧靠车厢门壁,全身闪烁戒备,从二号线换至一号线再到九号线,我与她摩肩挨背,却始终没有看到她完整的脸庞,只看到汗水湿透的粉红色短袖缠紧她消瘦的身体,下面是一条长至鞋面的黑色裤子。

到六里桥汽车站,带她至C口出去,她跑步进入汽车站,穿过偌大拥挤的候车室,通过四号检票口,把女儿背上我乘坐的甘K13300——北京至礼县的省际班车,递给脸黑沉沉的她的妈妈,转身下车,与正要上车的我擦肩而过。我站在车门口,望着她奔跑的背影,脚上鲜艳的红色北京布鞋,在水泥地面起落弹跳,像长跑运动员的最后冲刺,冲出了六里桥长途汽车站。

她终于在女儿醒来前跑掉了。气势宏大的北京六里桥长途客运主枢杻,在她飞跑的脚步声里,震荡出令人绝望的虚无。

嫣嫣在妈妈放进姥姥怀里的瞬间醒了,等她回过神来,发觉妈妈不见了,便像一只疯狂的小狮子,一只手扯住姥姥的衣领,一只手抓紧车铺床架摇晃哭喊。她暴打姥姥,拳击自己的头、脸,挣脱姥姥去撞车门。时间在嫣嫣的哭闹声中过去了半小时。北京七月中旬的高温,让哭喊不停的嫣嫣和紧抱嫣嫣的姥姥,汗水蒸腾,满车的乘客俨然泡进桑拿。热烘烘的车厢有人低语:这娃再闹下去,要出人命的。车终于开了,出北京城,嫣嫣撒在车厢里的一块一块钱币,像一片片咒符；嫣嫣哭喊妈妈的声音,像撕裂车厢的沙尘暴,弥天盖地、扑面而来。

车厢陷入寂静,姥姥将嫣嫣乱抓的小手捂进怀里,乱蹬的小脚紧紧夹进两腿间。嫣嫣无助地哭,放声地哭,不要命地哭,都好像达不到她此刻被妈妈抛下的痛苦。

北京渐渐远了。嫣嫣的哭声低了,沉了,所有人都装睡着了,唯有一对年轻打工夫妻怀中仅有三个月的男婴,被嫣嫣的哭声吓得歇斯底里的哭叫着。年轻的妈妈紧抱婴儿,稚气未脱的爸爸,挤在狭窄过道,轻拍哭泣的母子。

车轮滚滚。两个孩子的哭声隔绝了车外的喧哗,吓得车厢里40多位乘客和其他六位农民工怀里的六个小孩安静无声。这趟省际长途班车,似乎只为远送一个丢了妈妈的四岁女孩,和一个出生刚满三个月,就要急着回故乡的男婴。

嫣嫣哭睡着了,男婴哭睡着了。我担心嫣嫣是哭晕了,发生意外的昏厥。俯身见她姥姥用一只手紧按嫣嫣的脉搏,另一只手抱着她摇啊摇,摇啊摇。

至山西境内,我从车窗望见夜色中的滚滚煤烟时,睡在姥姥两腿间的嫣嫣,还在一车农民工的酣睡声中,哽噎着叫妈妈。她第一次醒来,是凌晨四点多,地点是古道长安,她叫着妈妈,声音嘶哑、无助,继而又在长安的夏夜沉睡。第二次醒来,是早晨八点,地点在天水一带,她满含笑意爬到我的上床铺,晨光照亮她哭肿的眼睛和雪白肌肤,映出眼底哭红的杂乱血丝,拉扯交织的血丝衬托明亮眸子,将她眼睛里的那片蔚蓝搅得模糊混浊。黄毛小丫头雪白的脸蛋上,泪痕交织的血印,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指甲抓破了脸。她歪起头好奇地看我,在我躺的床铺东看看西瞧瞧,吃到蜜糖般地笑,笑让她变成清晨车厢里最快乐的孩子。她一定觉得上铺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我伸手抚摸她被泪水沾得黏糊糊的小手,眼泪夺眶而出。她则伸出另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为我擦试溢出眼窝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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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殷,生于1960年代,陇南礼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飞天》《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回到固城》《临水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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