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 一块石头与“阿喀琉斯的愤怒”

秋心

□清·龚自珍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正如随从安德逊总结的，“我们进入北京时像乞丐，在那里居留时像囚犯，离开时像小偷。”农历十一月，从宁波上船，马格尔尼的《格列佛游记》式的中国之行结束了。

乾隆认为英国人也过春节，慨然赐给英国国王自己写的福字一个，并大荷包一对、小荷包六对、锦缎5匹。

一年前，也就是1792年9月，由医生、天文学家、化学家、翻译等共800人组成的庞大使团从朴茨茅斯港出发，沿着欧洲、非洲的海岸，经过南非好望角抵达神秘的东方，刚一登陆，清廷官员便在英国船上插上“英国特使进贡”的旗子——除了进贡与朝拜，这些蛮夷还能有什么事呢！

觐见。单腿下跪——多年以后的马格尔尼时常回忆起这个细节，总也说不清是赢得了一条腿的尊严，还是输掉了一条腿的耻辱。

此前使团已经为天朝送来了天体运行仪、地球仪、镀铜榴弹炮、自鸣钟、热气球，装备110门大炮的英国战舰模型等礼物，马格尔尼将英王的信交给乾隆，并把西洋表作为礼物奉送。乾隆赐给他一件十分精致的蛇纹石。副使斯当东和他的10岁儿子小斯当东上前致敬，乾隆听了小斯当东讲几句汉语，很高兴，于是从身上解下一个荷包送给这个小朋友。

蛇纹石，一个矿物学名称，如今国人更爱称之为岫玉，属于中国古老的玉种。

文献资料没有详细说明这块玉石是摆件还是佩挂之物，但从上下文推测，联想那条让乾隆非常不快的，一片匍匐中倔强矗立的一条胫骨，应该只是宫廷府库堆积如山的宝石玉器中的寻常货色。

踏上归途的马格尔尼怅然若失但又暗自得意，一场失败的通商之旅，同时也是一场祛魅之旅。

因为这块石头，他对于东方文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君子在车，则闻鸞和之声，行则鸣佩玉”（《左传·哀公二年》），“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滕王阁诗》），“礼备乐成，干健天行。帝容有穆，佩玉锵鸣”（《太常乐章三十首其十六皇帝行奏隆安之曲[宋] 杨亿》），如此优雅的东方帝国似乎就在这风铃一样叮叮当当自然而悦耳的音乐声中摇摇欲坠了。

“清国不堪一击，中英一旦爆发战争，中国或者土崩瓦解，或者俄国乘虚而入”；“中国人根本没有准备与欧洲列强打仗，因为它到处充斥着贫穷，文人对于物质进步兴趣索然，士兵还在使用弓箭”；“中国国民的科学知识比他国差得很远”；“中国军队是拿着棍棒的农民”；“中国军队手中拿的是蒲扇，而不是火枪，他们与其说是武士，还不如说是跑龙套的演员，他们的绣花背心、缎面靴子和蒲扇看起来笨拙不堪而又女气十足。”（刘半农译马格尔尼著《乾隆英使觐见记》，重庆出版集团2008年版）

就在马格尔尼起航前的一个月，一位中国近代文化名人诞生了。他未必知道英使觐见的故事，更不太可能知道蛇纹石的故事，令马格尔尼疑惑的礼品出现在他的诗篇中，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偶然；而他对于貌似盛世的透视、觉醒、忧患和呐喊，完全出于自己的敏锐洞察，客观上也是国人对于马格尔尼中国认知论的最早回应。

秋心

□清·龚自珍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此诗作于1826年（道光六年）。这一年龚自珍第五次参加会试失败，而好友相继辞世。因作诗悼亡，亦有怀才不遇，自伤沦落之意。

“秋心”即“愁”，“秋魂”指逝者，“郁金”、“古玉”写亡友的品德，“气寒”喻西北的严重形势，以“何人剑”感慨报国乏人，以“箫”声寥落言哀时之士的匮乏，以“斗大明星”无数言庸才充斥，以“月”坠林梢言才友沦亡。

郁金，又叫：毛姜黄。中国古人利用“郁金”之香熏染衣物，或将“郁金”装入香囊佩戴于臂，行气解郁。乾隆从身上解下送给英国使团小朋友的荷包或许就是这种郁金香囊；而作为回赠的国礼蛇纹石，即“亭亭古玉”。

当然，龚自珍笔下的郁金与玉佩是虚拟，龚自珍取其美好意象，而对时事发出了批评的强音。

“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市无才偷、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

——“衰世”的病理特征。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其中未必没有对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终其一生，他都没能成为重要部门的一员，只做过内阁中书、礼部主事之类的闲职，“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萧心与剑名。”

龚自珍的自身命运，以及对于后世的巨大影响就像自己写的一首诗：

己亥杂诗·其五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梁启超说：“举国都沉醉于太平盛世，而龚自珍却能规划天下大计，实我辈导师。”梁启超惊呼他为“思想界之放光芒者”，进而誉其为“中国的卢梭”。

浩荡离愁白日斜——温良恭俭，温润如玉是君子的标准情绪，纵有七情六欲，最多也只能整理打包，通过“愁”这个细小绵软的孔道出轨宣泄，愁到极致，变异为恨，很少喷发为怒。

蔺相如“怒发上冲冠”只是做做样子吓唬秦王；岳飞乃武人，“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一怒而起，随即也被雨浇灭，转而为“恨”；辛弃疾呢？豪杰也，却道“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最后也只好“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陆游缠绵于“红酥手，黄藤酒”，但也曾《书愤》：

白发萧萧卧泽中，只凭天地鉴孤忠。

厄穷苏武餐毡久，忧愤张巡嚼齿空。

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老而弥坚，痴心不悔，但已经是一种“孤卧僵村不自哀”的倔强，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无尽的凄凉与悲壮。

佩剑的武士会拍栏杆不会生气，愧对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停杯投箸”、“拔剑四顾”两个细节，就显示了感情波涛的强烈冲击。但是，还没有到击碎玉盘那样爆发开来。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相信尽管前路障碍重重，但仍将会有一天要像刘宋时宗悫所说的那样，乘长风破万里浪，挂上云帆，横渡沧海，到达理想的彼岸——感觉最终还是逃避现实。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梦江南·千万恨》温庭筠），恨到天涯了，也怒不起来——好比是湿柴焖烧，没有足够的能量去击碎铀元素的原子链条，但在梁启超的笔下，终于越过了临界点，引发了诗国的核爆，进而震撼了晚清的历史的天空。

水调歌头甲午

□梁启超

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满腔都是血泪，无处着悲歌。三百年来王气，满目山河依旧，人事竟如何?百户尚牛酒，四塞已干戈。千金剑，万言策，两蹉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消磨。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

拍碎双玉斗——英雄主义的阿喀琉斯的愤怒！与前人相比，同样是感时伤怀，其情感爆裂当量，好比原子弹之于黑色火药！

鸿门宴会上，范增举玉玦再三示意，项王不理。沛公溜走，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一把拍碎精美的玉斗，胸中慷慨难平！悲哀啊，处处是血泪，何处去诉说！满清三百年王气如今要走到头了吗？山河依旧，人事却已全非！人人沉浸在苟且的和平中，祖国却已四面刀兵。国家的文治武功，已完全落后列强。我喝醉酒对着墙自言自语，醒后又滂沱大哭。

阿喀琉斯的愤怒的代表含义？

代表阿喀琉斯对不公平的命运的悲愤和反抗。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开篇就是“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

神谕他有两种命运：或默默无闻而长寿，或在战场上光荣地死亡。阿喀琉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又让人想起梁启超的《自勉》:“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拍碎双玉斗”是一个文学典故，可以理解为对千年帝国的幻灭，但另一方面则完成了中国古典时代对于传统文化核心意象的最终塑造。

那枚历史深处的蛇纹石，今安在？

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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