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我的父亲。
其实我父亲只是无数平凡父亲中的一个。
奶奶是一个瘦瘦的、头发既少且黄的小个子女人。她一共生了十四个小孩,只养大了四个。新中国成立前缺医少药,一些小孩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一些已经蛮大了才死去。父亲说新中国刚刚成立那年,还活了六个,但最终还有三个没有活下来,其中有两个都十几岁了,只是患了普通感冒而已。要不是新中国成立后又生了四叔,我们家便又少了一脉。
每每讲到这些,父亲的眼睛便红了起来。
父亲一生小心谨慎。他很怕得罪人,在外面每每一听人家吵架,要么走开要么怕把事情闹大便去拉架,那样子都是怯怯的,小心翼翼的,生怕灾祸引到自己身上。
记得小时候,兄弟几个我比较调皮,但父亲却特别喜爱我。本来作为老大,应该让着弟妹们,但他却相反。每每上街买些果子回来,总让我先挑着,或是有时去合伙打猎聚餐,都要带上我。就是穿衣服,我都会比弟妹们好些。从小时起,家里来什么客人或亲戚,都要带我上主桌,先是一大套的客套,再是一一向长辈们敬礼,常常弄得贪玩的我不胜其烦。
自我懂事起,父亲就当队干,当时,村里有两个很大的晒场,一个村头一个村尾,每个晒场都晒着队里的稻谷、木薯和花生。一年到头父亲都值夜,仓库里有他固定的一张木床。他常带我去仓库里睡。幼时我喜欢书。隔壁堂五爷也是十分喜欢看书,家里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大堆书,那里几乎成了我幼时的天堂,什么《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三侠五义》的,我都是在那里看到的。文化大革命时,学习任务比较重,叔叔伯伯们对上级指示要服从,但也厌烦那种说教,所以,在假期时间,碰到下午聚在一起学习时,就把讲故事的任务落实给了我。我祖屋大厅大,地点就在大厅里。故事的来源就是堂五爷那些发黄的书。所以,我特别喜欢随父亲到仓库去睡,因为那里不但宽大、安静,而且有一张大桌,还有一盏大灯免费给我用。
那时家穷,油水少,又是长身体时期,书还没看到十点,肚子就咕咕地叫了。仓库里常年储放着一大堆或准备炸油、或准备明年作种子用的花生,那诱人的香味不时飘进鼻孔和胃里让我很难受。但我却不敢动一颗,父亲严厉的目光让我害怕。
经常是我一边看书,没事的父亲就在旁边陪着,一边抽烟一边用大大的竹扇替我扇凉、驱蚊。还不时端来凉水,用湿毛巾替我擦去额上和后背的汗珠;若是冷天,他又用一个破脸盘在里面垫上土,再烧一锅火炭放在我脚下。他不出声只定定看着,但他因吸烟太多常常忍不住要咳嗽,每每这时他便用手紧捂住嘴巴,实在忍不住一把端过口盅闷进一大口水,把咳嗽声强咽回去。
父亲浓浓的烟味很好闻,和着他的汗味,就像山间的空气一样,令人难忘。
后来上了初中,离开家乡到镇上初中寄宿,这样的日子才结束。但是父亲的关怀依然不变。他好像总不放心,每个星期都要到学校看我,问这问那。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北风呼呼地吹着,野外的树叶和菜地里的菜铺着一层白白的霜。下了课我走到操场上,见学校大门口有一人站着,不断跺脚又不断往里瞄,走近一看果然是他,估计已经站了一上午。我问干吗不进去呢,他嘿嘿地笑说怕影响你上课,一边说一边把一件他唯一穿的却改小了的棉衣往我手里塞……回去时,他双手抱着胸、佝偻着后背、双脚圾拉着拖鞋,在北风中打补丁的衣服下摆不住翻起,露出腰部红红的肉。这个背景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比较淘,命运注定要比别人经受更多的磨难。
小时候我力气大,一次可以把两个同伴摔输,为此不服气的同伴常邀我比试。记得八岁的时候,在村里晒场的禾垛上,有一次四五个人同时上,不小心我的脚被石缝卡住,一用力突然咔的一声立刻痛得我“哇哇”地大叫起来。站在旁边观战的堂姑立刻冲进来扒开人群,一看我可怜的右脚已变了形,她立刻背起我往家里跑。父亲正与人在家商量着事,看到这种情形红红的脸立刻变成了白色。他马上叫二叔过来,自己背起我就往武鸣县的府城方向跑。一路上,他不住地埋怨自己,说要是叫我在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他硬是没有让二叔替换过。
我知道祸闯大了,一路不敢吱声。伏在他背上,听他气喘吁吁地不断唠叨,不由把脸靠在他汗味浓浓的脖子上,我看见一大颗一大颗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从他布满皱纹的古铜色的脸上往下滴着。后来在府城那个老骨科医生家呆了三十多天,他也从没离开过。
高二那年,我第一次高考分数上了警察学校,公社已通知要我作好准备去体检。然而,或许命中注定不能当警察,那天我与一名同学骑单车去玩,路上带我的同学突然开了个玩笑,待我要跳上车尾架时,他一下子把车骑得飞快,我一坐空,左手着地,又“咔”地一声两根骨头一下子折了。我带着懊悔的心回了家。这回父亲一句话不说,拉着我就往府城走,身后母亲不断的叹息和哀怨。
骨头断裂的疼真正是痛入心髓。特别是用药的第一晚,那种痛是无法形容的。尤其是到了深夜,一下一下的痛几乎要刺穿心脏。为怕父亲和叔叔担心我强忍着不出声,但却无法忍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一整晚又痛又困的我不停地躺下又不停起来,屋里坐不住又往屋外走。那时农村没有电灯,炎热的夜晚到处黑森森的。而炽热的天气和黑黑的夜更加深了痛感,我只能屋里屋外不停地坐坐走走,就像一匹受伤的狼。
疲惫的父亲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我走进屋里他跟着走进屋里,我出屋外他就跟着迈出了屋外,一边安慰一边低低地唠叨着说多想别的事就不痛了,多想别的事就不痛了。黑暗中,我很多次看见他时常偷偷侧过脸去,用手一遍遍地揉着眼睛。我知道真正的痛不是我而是慈善的父亲啊……
熬了一个多月,终于可以拆夹板了。谁知祸不单行,原来卫生院的医生没有夹直木板,一拿开沙布我那变得很小的白白的左手腕像一根白莲藕,却弯着……那位民间骨科医生问都不问我父亲和二叔一声,一把拉过一张硬木板凳,把我白莲藕般的小左手压在凳沿上,双手一用力,又“咔”地一声把我已治好的却废了的手重新拆断……终于,父亲这回受不住了,啊一声便昏倒在了地上……
都说父爱如山,长大娶妻生子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父爱。其实很多时候父爱更像水、柔柔的、深深的,在心底里悠悠流淌着。
后来我顺利考上学校。接着弟妹几个接二连三上大学、中学。有一段时期六个兄妹,三个同时在大学,三个在中学。家庭仅靠父母两个人撑着,负担沉重可想而知。但父亲很满足,尽管生活十分拮据、艰辛,但他毫无怨言。每每逢人夸他培养了几个大学生,且两个子女同在北京读书,女儿上清华,他都憨厚地咧开大嘴嘿嘿地笑,说哪里哪里都是托大家的福啊。
事实上,生活并不因为他嘿嘿的笑容而变得轻松。随着妹妹们又考上了大学,家里更是困难了。没有办法,父亲一咬牙跟人一起当起了杀猪佬。白天在街上卖猪肉,晚上一村一村地去联系要卖猪的人家,找到后立刻杀。常常弄好天已经放亮了。由于劳累过度,那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他一下子便病倒了,家人手忙脚乱把他扛到卫生院,医生说这病他们治不了要转院,到县医院一查家人吓了一大跳:脑血栓!
我从南宁赶回到马山县城。病床上的父亲迷迷糊糊说不出话。他身上插着几条管子,我禁不住抚摸着他的头,心中五味杂陈。不经意间似乎见有泪水从他眼里溢出,滴在了洁白的床单上。我的父亲啊,就是病倒了还担忧自己不能做工,家里困难怎么办?
父亲五十岁病倒就再也起不来。后来清醒一点,却说不清楚话。由于经济困难,住院了三个月,我们迫不得已把他从区人民医院拉回了老家。他的筋骨变得很硬,双腿紧紧的蹦着,整个身躯像硬硬的一块木板,除右手能动一点外,其他都动弹不得。所以每次给他翻身就像翻动一块死木板。这就苦了母亲,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要为他翻一次身,否则迟一点他就难受大喊,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
头一年,我尽管工资低,但我从不放弃为他治疗,不停地联系专家,把他们拉到家里诊治。一旦听人说或见书上介绍的偏方都去试,期盼奇迹出现。但不知是前世罪孽太重,或是今世杀生太多,不管我们怎样努力,一丁点意外都不见发生。倒是把收入不多的我弄得一贫如洗,债台高筑。
父亲一躺就是七年。母亲也从满头乌发变成了白发如雪,才五十五岁已是一个老太婆模样。二妹牺牲更大,不得不中断学业,专门在家与母亲一起承担护理工作,直到后来父亲去世,她才得以重考回师范就读。
父亲走的那一年,我们家里充满了诡异。大年初一上香时,祭祖用的一只盛酒的酒匙无缘无故裂成两半,半夜老母鸡围着客厅咕咕乱叫……
那时尽管工作很忙但周末我都回去。父亲却坚决反对,他常不清不楚地喊,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好好工作有出息,我死也值。有时见我不听话,他就用那只能动的右手用力敲着床,咚咚地响。
那天,同往常一样,我替父亲用热水洗了澡,并翻过身用细棉签替他轻轻地清洁着尾骨,那里因为常年躺着,血流不畅,肌肉已经腐烂,红红的死肉里露出了白白的尾骨,又腥又臭……我一边点,泪水一边流,一遍遍地默默祈祷着……可怜的苦命的父亲啊!
突然,父亲说了话,我立刻靠近他的脸侧耳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儿呀你是老大家里就靠你了,弟妹小,你要让他们都完成学业。特别是弟弟,年纪不小了,你要帮他成个家……我紧紧握着他冰冷的右手,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机械地不住地点头。末了听他又说:去吧,上班去吧。好好干,对得起国家。
我以为真的没事就骑着自行车来到镇上的邮电所,想给远在城里当老师的弟弟发封电报,要他回来替我。谁想刚走出邮电大门,堂弟便赶来了,说你父亲去了……
那年我们家一下死了两个人,三月份是爷爷,七月份是父亲。春节前爷爷还是很健康的。父亲病倒的七年里,一些亲戚常议论说爷爷高寿,是因为占了儿子的福分。急昏了头的母亲半信半疑,常有微词出口。不曾想一近年,爷爷一下也病倒了,开春便去了。我把这消息告诉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说你爸去了。我以为爷爷的死可以换回父亲的健康,从此可以脱离病痛的折磨。父亲听后呀呀地哭了起来。
那些天,守着父亲的灵柩,我并不哭。或许是过去的泪水流得太多了,流干了。或许觉得苦难的父亲终于得到解脱了。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哭。
如今,每每回到老家,在宽敞明亮的二楼客厅上,望墙上悬挂着他慈祥笑着的照片,想他说的要好好做人的话,想他过去的声声嘱咐,我的眼泪却止不住,无声无息地往下掉,湿了衣衫……
清明节要祭祖了,为儿子,我真心祝愿慈父在遥远的天国里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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