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纪,欧洲只把疯人院看成是人类堕落的地方。当有人主张释放疯子时,保守分子竟说:“什么,你要放掉这些野兽?你自己是不是也疯了?”
我去过的医院,无一例外——只有精神病院的窗户是永远封闭着的。几条钢棒交叉着,被死死钉在了窗框上,透明的窗户玻璃上面留下了几道怪异的黑影。这些由铁、玻璃的网络所组成物质被火烧制,经过火焰后会变得坚硬,水被烧干,剩下的物质紧紧凝结,然后,由这样坚硬的东西组成长方形,人居住其中,既受到保护又受到威胁。用力撞窗,就会头破血流。
于是,人们退一步,任由它挡住外人的视线,将自己囚禁其中。而窗户的外边,正是重重楼群的黑影,在城市夜晚的角落发出窃窃私语之声,推窗一看,却空无一人。
每个星期二是精神病院探视的时间。
——那天很热,太阳是白色的,阳光像锐利的刀片一样插下来。我的身上有些发冷。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那些来探望自己家属的人,无一不是低着头,从身边匆匆走过去。
我也低着头,和母亲一前一后地,提着食品的塑料袋子不时地触碰着腿部。
强烈的日光从窗外呼啦呼啦地泼进来。远远地看,这群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身体的一半落在阳光里,一半留在阴影中。他们似乎仅仅靠自身的气力,而非形体,和我一起隅行在这空旷的走廊一角。
我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先是敲门。稍许,铁门上如脑袋大小的窗户开了,探出头的是一张男护士的脸。他吹了一声口哨,我便把手中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去检查。
“好了——你可以进来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他打开这道封闭的铁门,看我进来,又哐啷一下锁上,寂静的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男护士关上铁门上的窗户,让我迈进病房的那一瞬间,一张张奇怪的面孔和一双双神情各异的投向这个世界的眼睛,几乎使我失去了判断——这是一个白日梦的世界。
在走廊尽头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好像是病人的休息区,他让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别动,然后,他让一个护士去叫人。
休息区的墙壁四周贴满了宣传画和心理咨询、注意事项什么的。比如,有一个大标题:容易患精神病的五类人群,还仔细地罗列的一大堆“怪人”——偏执性格、循环性格、分裂性格、癔病性格、神经衰弱性格等等。还用红蓝笔勾了好多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在病房吸烟,捡到按钉、铁丝、绳子和小刀等要马上交给护理人员等等。
还有一点我没看懂,上面写着:大小便之后应立刻离开厕所,不要逗留观看,不要吃屎尿——第一次看到“吃屎尿”这些字的时候,我吃惊坏了,眼睛一定瞪得好大,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随护士一起走向病房。医生的办公室距离病房约有一百米远的距离,现在是正午,两排病房中间白色的通道很安静,除了一面面雪白的墙壁和紧锁的一扇扇铁门,没有任何色彩,走廊中也没有病人走动。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在监狱的通道里。我的心跳快得要命,脚步慢下来。一扇扇铁门上的锁在我的眼前放大,大得像是一间黑暗中的铁房子。
走廊里有一股“来苏水”的味道。当然不是在阳光下旷野中的味道,而是在睡梦中似曾相识的,无声无息古里古怪的气息。
我熟悉这股味道。我记得,8年前的一个清晨,我也是被这样的一股味道牵引着来到了这里。那气味在空气中像鸟一样地飞来飞去,纷乱沉重。
“你可以走了——下星期二是探视的时间。”
护士把门板上的小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冲我微笑,是那种天才对于智能低下者的居高临下的微笑。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白大褂扶住姐姐的胳膊,消失在他们所开启的那扇窗户的后面。看着她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人一样,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入这个静止的盒子里,不再出现。只有窗户紧闭着。
清晨的光还没褪尽,那窗子像一只深邃而黯淡的眼睛,从那眼睛的深处,我看到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青春的毁灭,看到了毁灭了的家庭的每一个人的悲戚与忧伤。
直到走出很远了,我回头朝着这扇门看了一眼,这扇铁门上的窗户像是长了一只小眼睛的怪物,在朝我眨眼。
每个星期二我都要去探望姐姐。到了那一天,精神病院的探视室里乱糟糟的。那些病人的家属们为自己的亲人带来了好吃的,对病人说着要听医生的话之类的话。经常这个时候,我妈一直扳着姐姐的肩膀,眼睛里含着泪。我别过头去。我知道,姐姐一直是她生命中最敏感最脆弱的东西。
现在,我在姐姐的病房里,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护士端着一个大白盘子又来发药片。盘子上放着一个个小药盒,姐姐睡着了,我转过身,轻轻推了她一下,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护士对我摆了摆手,很信任地把给姐姐的那份药递到我的手里,说,她醒来了就监督她吃掉。我答应了。然后,护士又去管理别的病人去了。
我盯着手里的药片,4种颜色。11片。我想了想,趁护士不注意,瞬间就把药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临床的一个女孩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她与姐姐同病房。她是一个22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吃过药,或经过电疗后,她的神智和正常人没两样。有一天,她给我说了她的一个逻辑推理,她说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所以人不该吃肉;又想到动物是从植物进化而来的,所以吃蔬菜也不应该。后来,又想到植物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所以不应该站在大地上——
她说这些话的神情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忘记的。她的极端的非理性让我在精神病学中找到了一个专门的术语,叫“非现实思维”。
看着她,我就想起了一个幽默的说法:“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有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缺陷。而有些人的缺陷特别的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芳香和甘甜。”
这个幽默的比喻传到了上帝的耳朵里,上帝立即发表声明:“我承认我咬了世上的人,至于有些人患上了精神病,神经出现了错乱,那并不是我所为,我得去追查一下——”
可现在,我却笑不出来。
吃下药片后的大约20分钟,我的舌头开始发硬,脑袋里有一种很浑沌的停滞感,像是有一种东西被一下子抽离了。我用手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似乎没什么感觉。
我望着窗外。初秋的太阳柔和温暖。
十几年前,我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和许多学生一样,住的是学校的集体宿舍。最初的时候,我最怕别人坐我的床铺,我不怕坐脏,而是怕坐皱。床单一皱,我的心好像也出现了很多的皱折,跟着就乱了。这会让我非常的烦躁不安和纠结。
为了不让来窜门的同学坐我的床,我把床单,被子,蚊帐,还有枕头全换成了白色,就像是在医院的那种。一眼望去,我的床是那样地突兀,肃穆而森然。看到这张床,就可以得知,因为这个恶习,这个床的主人与周围火热的生活有着多么深的隔阂。只是,但愿有人懂得,但愿无人经过。
直到第二年我恋爱了,我的这点小怪癖才扭正了过来,我变得热情而又邋遢。
想想,爱情真的是一味奇怪的药哦,要么让我致病,要么治愈我的病。
现在,我脑子里一片浑沌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准备拆除的房屋,有的已经坍塌,只剩下破残的墙壁断面,护士说要在它的原址上盖新的病房区。
清晨的光线照在灰色的瓦砾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中灰尘的颗粒,在旋转和弥散。它们虽然千疮百孔,却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
有几个病人站在窗前,晨光像是被魔法呼唤过,使她们的身体镀上了一层白色,眼睛散发出黑缎子一样的光芒,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她们,她们三三两两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致,那种神情既孤独又渴望人群。跟外面明亮的光线有些不协调,那光线显得咄咄逼人,有一种侵犯之感。让人觉得,她们随时都有可能破窗而下,充满重量地砸下来,坠落在地。
一想到这样一个不祥的场景,我便沉默起来。那沉默是一种对自己的同类所怀有的无法言语的深深的同情。一种渴望在心中升起。有那么一瞬间,我渴望自己奋力一跃,回到阳光下,回到正常的世俗世界中去。就像10多年前,同样是在这个地方,曾发生的一起坠楼事件一样。
那个时候,精神病院的窗子并不是封闭着的。这个特殊场所与其他的地方一样,窗户是一个通往外部世界的象征,窗户将窗外的风景框在窗棂之中,舒缓室内的郁闷,也让视觉有个出口。
据医院的护士说,几年前,这个病房曾有一个艺术学院的女孩到天津深造,不久因循环性深度抑郁症休学回到了新疆。一个雪后的清晨,她的同学来精神病院探望她,把镜头对准她,说是要给她拍些照片,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把头发散开好吗?那样会好看些。
她的同学在那一刻,眼泪流下来了。
她永远散着长发——这是一个象征。
在她的同学离开不久,这个女孩的身体就超越了禁锢她的窗户,在高处,在远方——她从窗户上跳下楼了。没人知道,她在跳楼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那一刻,她还拥有了选择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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