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妇和玉米

看着自己的一双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白改改百感交集。孩子身上的棉衣服，是她们家的帮扶干部送的，还有那个好看的双背带书包。帮扶干部说，等山地完全回暖后，要帮她们家种些药材。柴胡和党参的种子是从岷县那边弄来的，反复叮嘱她早点准备好肥料。但白改改一直挪不开脚步，一天到黑忙，也没忙出个由头。这不，一边送孩子上学，嘴里也没消停，啁啁啁啁地喊几声，就见庄前屋后的小鸡仔们扇动翅膀，扑棱棱跑过来。撒落的瘪麦粒儿，在脚前溅开，让那些贪食的鸡仔们闹出了一院子的欢势。

天还是冷的厉害。白改改所在的村落，叫白家堡，恰好在马啣山南麓的山岭上。白改改锁了大门，一蹬脚，一蹁腿，自行车就猛地往前蹿了一截子。出村的路是下坡路，自行车像是离弦的箭，嗖嗖地往前飞。车把上，挂着早起烙出的油馍馍还飘着缕缕香气。村子离乡卫生院不算远，二十几里地。下了山岭，过条小河，一直向北，绕几弯山嘴，就是乡政府所在地。乡上的卫生院里，白改改的婆婆已经输了三天液体。丈夫去西藏打工，正在上小学的两个女儿、年纪已经过了70岁的婆婆，以及家里的一头老灰驴，都要白改改一人操心。前几天，婆婆患了感冒，吃药不得劲，白改改就在驴背上垫了被褥，牵着驴子，得儿得儿走小半天，把婆婆送到乡卫生院。毕竟是大地方，乡卫生院里的条件就是不错。进了病房，白改改赶紧掏出还有些热乎的油馍馍，找出饭盒，一点一点掰碎，倒了开水，叫婆婆吃。谁料，婆婆却将头拧向了另一边，脸色也瞬间变得冷漠起来，甚至还闭了眼睛。白改改见状，由不得偷偷抿嘴笑了。昨天，白改改离开卫生院时，婆婆再三叮嘱，不让她忙前忙后两头跑。正在这时，白改改的电话猛然响了起来，在安静的病室里分外响亮。接了电话，白改改听见自己娘家母亲的声音有些异样，直戳戳地叫她立马回趟娘家，之后就挂断了电话，口气不容置疑。白改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左右为难，却发现婆婆已经挣扎着撑起身子，较劲儿坐了起来，夺过了白改改手里的饭盒，放在自己的大腿面上，吧唧嘴，转眼就吃完了饭盒里的油馍馍。接着直起身，对白改改说，赶快回娘家去，你娘的年纪也不小了，怕是有啥事情。你瞅，我这边根本不用人操心的。白改改还犹豫着，只见婆婆一把拽住输液管，拉下脸，你不走？我就拔下管子！白改改陪着笑脸儿，赶紧掰开婆婆紧攥的手指，忙不迭地应诺回趟娘家，婆婆这才松开手，脸色也变得温和起来。

白改改的娘家在另一个山村里，要返回到婆家的白家堡，再向南翻一架山梁，路很宽，但几乎都是上行，大多地方根本骑不动，躬了腰往上推。这么一来，自行车反倒成了累赘。

过了中午，白改改才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娘家。进了屋，却见母亲一脸喜色地坐在炕头等她到来。白改改狐疑地将母亲从头打量到脚上，没有发现一点毛病。开口问道，妈呀，啥事儿这样急慌慌的？母亲咯咯一笑，突然从身后亮出两个黄澄澄的玉米棒子，你闻，多香哪！白改改不知道母亲的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惊讶地问，玉米棒子！哪来的？母亲说，瞧，多新鲜哪，多嫩闪呀！白改改说，我的亲娘噢，你叫我来，就是为这两个玉米棒子？母亲说，我哪里舍得吃？叫你来，是……白改改不容分说地打断母亲的话，有些生气地抢白道，娘呀，你真是——大老远跑来，竟然为两个玉米棒子？嘴上埋怨母亲，心里还藏着许多话没说出来。婆婆在卫生院躺着，孩子中午放学啃馍馍吃，眼见着就要春播，晒在场院上的肥料还没有来得及砸碎筛出来，母亲却像个孩子样地逗她玩儿……委屈的泪花，不由地涌出眼眶。母亲见状，也显得有些惶悚，我娃，怪娘没说明白。娘这辈子，赶着地冻寒天的时节，哪里见过这样鲜嫩的玉米棒子，稀罕哪——娘舍不得吃，才……白改改抹一把眼泪，拧过身子，撂给母亲一句凉腔，我不稀罕！母亲说，娃呀，这叫水果玉米，冬天种，春来吃，还不叫稀罕？白改改依然硬倔倔地说，我知道，前些天，我婆家来的帮扶干部就动员我家邻居，让整好地，盖暖棚种反季节西瓜，你那玉米棒子稀罕啥？母亲一拍巴掌，我娃，正要给你说哩，这两个水果玉米，正是我们村的帮扶干部从城里带来的，让我尝鲜，还说今年到了立秋，帮我们家种水果玉米哩。听着母亲的话，白改改停止了啜泣，站起身，往门外走。母亲没见过世面，听风就是雨，显然有些小题大做，跟她老人家计较，一时半刻也不明白，索性一走了之。

母亲见女儿气冲冲夺门而出，连忙横在门口，将那两个水果玉米塞到白改改手里，嘲弄般地说，你以为你的嘴金贵，娘给你留着吃？我是给你婆婆存着的，她岁数比我大，保证没有在春头上吃过这玩意儿。给，给你婆婆捎个话，等她出了院，路近些，我再去看她。

白改改这才明白了母亲大老远叫她过来的意思，心里不由一热。原来，母亲牵挂着病中的婆婆。想着，有些不好意思，但情绪还一时转不过来，就低了头，赶紧往门外走。只听到母亲在身后喊，我娃，路上走慢些。

回去是下坡路，白改改骑着的自行车，一溜烟儿就到了乡卫生所。婆婆早输完了液体，坐在大门口，像是专门等着她。远远看见白改改，就急急站起身迎上前，忙不迭地问，你娘好着哩？白改改故意撅着嘴说，哼！我娘得了疯病，大老远的跑过去，就是为了给你拿这两个玉米棒子。见婆婆惊愕地张大嘴巴，不知所措，白改改抿嘴笑了。婆婆还没看清楚，白改改早将玉米粒儿剥下来，喂到婆婆的嘴里。婆婆的嘴唇蠕动几下，咽下肚去，妈哟，甜得还没来得及咂吧，就钻进肚里了！你娘真是疯啦，从哪里弄来的这稀罕东西？

白改改想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却忽然冒出来一句话，妈，你喜欢吃，咱们今年也种些水果玉米！婆婆怀疑地看一眼白改改，我娃给娘宽心哩，给，这么稀罕的东西，你也吃上些！

白改改霎时红了脸，不知道是因了刚才那句冒失的话，还是婆婆递过来的那半截喷香的玉米棒儿。

山里的阳坡上，已经有了嫩绿的草芽露出来，透着一簇一簇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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