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负暄琐话》 □陈诗明（右江区）

张中行的《负暄琐话》是我的枕边书，每晚睡前都要随便翻翻，不经意间便看完了。总想写些文字，但又不知从何落笔，所以只能当闲话来说说。

《负暄琐话》属于笔记类散文小品。“负暄”即冬日的暖阳，作者取晒太阳时闲话之意，以20世纪30年代前期北京大学为中心的旧人旧事，六十多篇文章以忆人记事为主，用意是记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和可念之情。   

《负暄琐话》叙人，既有写章太炎、胡适之、蔡元培、刘半农、马叙伦、钱玄同等学者大家、名门耆秀，也有写刘舅爷、家乡三李等街巷里弄、下里巴人。写学者大家的，字里行间，一个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形象浮现在你的眼前：或超脱，或敦厚，或迂腐，或豁达。在平和与不张扬间，透着隐隐的自信与自负，洋溢着阅尽沧桑的淡定与从容。写街巷里弄、下里巴人的，闲言软语间流露出的尽是人生过往的追忆，每一字一句都浸透了悲天悯人、怆然不已的款款深情。书里的这些人物，更多的是着墨低徊于人物的高风亮节之间，也并无多少令天地变色的壮举，无非都是举手投足之间，待人接物之类的“小事”，但小事却呈现出一种深沉含蓄的风格，让人宁静，充满其间的是文化之美、人伦之美。   

叙事篇如《红楼点滴》五则等。张先生当年以北大人的身份，把那种散漫、严正、容忍的北大风气娓娓道来，令人神往。散漫者以“北大的课堂随随便便”为例：不该来上课的却可以每课必到，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经常不到。北大的课堂是来者不拒，使多少仅入得末流学校的青年得以旁听于课堂。而另一方面，对于应该来听而不来的学生，也很宽容。当时不愿上课的学生，多半是由于讲义已很明了、或讲授者并无多少新意等等情况，于是宁愿多泡在图书馆，“目的是过屠门而大嚼”。更难得的是教授们的“反常的反应，对于常上课的是亲近，对于不常上课的是敬畏。”篇末写梁思成讲完课了，问学生如何应付考试，竟无人应答，“原来都是旁听的”，梁思成做了个楫，“谢谢诸位捧场”， “听讲的人报之以微笑，而散。”北大自由宽松的学术空气，梁思成先生的魅力和大度，师生之间的融洽，顿在眼前。北大的严正则以“吾爱吾师，吾爱真理”的精神鼓励学生求真，也容许别人坚持己见。如俞平伯、胡适在讲堂上被学生穷追猛打式地反问，先生在学生面前便无法打马虎眼了。至于容忍，则是“只要学有专长，其他一切都可以凑合”，如顾颉刚先生的口吃，孟心史先生讲课的沉闷，钱玄同先生的考试向来不判考卷，凡此等等，都不会有人干预。但是这些“散漫、严正、容忍”的风气，“有无形又不成文的大法管着，这就是学术风气”。北大包容并蓄、学术自由的校风略见一斑。

《负暄琐话》的语言是传统的，多短句，看似有些絮叨，细细读来，闲散的调子里藏着无穷的韵味。短句、长句错落有致，显得从容简练，意思又是那么显豁。

张先生在小引称“这些琐话，虽是名副其实的琐屑，就主观愿望说却是当作诗和史写的”。因此，我们可以通过琐话看到在历史沉淀下来的人物个性、人物命运。这便是诗和史。如《沙滩的住》一则，结尾这样写道：我有时步行经过，望望此处彼处，总是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欢笑，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泪痕。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仍然繁茂，不知为什么，见到它就不由得暗诵《世说新语》中大司马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种情深又克制的笔调，静静的，让你顿感苍凉。这不就是诗吗！《章太炎》一则，张中行写到章太炎诙谐而兼怒骂演讲的最后一句话“也应该注意防范，不要赶走了秦桧，迎来石敬瑭啊”，把章太炎对国难、对民族前途的愤激和忧虑在诙谐中点睛出来。于是，这则琐话写到这里就不单是文人的故弄诗意风雅了，更有史的味道。正是这种亦诗亦史的行文，让读者品味到了诗的怡情和史的沧桑。   

初读《负暄琐话》，只觉味道淡淡。再读，觉得行文简练，少修饰，文从字顺而绝不呆滞，如品白族“三道茶”，头苦二甜三回味，最后余香不散。启功曾认为，《负暄琐话》虽然谈的是日常琐事，但那些“不傻装糊涂”的文字却“处处是极高的禅理”。我想，这是一位大家对另一位大家恰如其分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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