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位长寿老人杨荣来

要怀念的这位长寿老人，是我奶奶。按血缘说，是外婆。我爸倒插门，依俗规，我叫她奶奶。奶奶离开我们已十五年了，她离世时九十三岁。

我奶奶是个孤儿，跟哥嫂生活。那年月大家都苦，孤儿自然更艰辛。近30岁时才嫁给我爷爷。但随后的岁月，她又迎来生活的不如意，她生了好几个孩子，只存活四个女孩，没有男丁，这在农村，尤其那年代，是一大缺憾。为养老送终计，她把老大——我妈妈留在家，招我爸入赘。当地风气，优秀的、家境好的男儿不入赘，父亲自然就不是高富帅那类。奶奶有些失落，只好低调，为维护我父亲的尊严，树立他在村里头的威信，她时常逢人说好话，时时刻刻注意处理好亲戚、邻里的关系。好在她老人家有自己的看家本领：通情达理且熟知礼俗、接生。这两样在农村很受用，村里逢婚丧祭祀的多是找她咨询和定夺。当时农村生小孩，很少去医院，我奶义务接生无数，从无闪失，渐渐地声名远播，德高望重。无形中化解了许多现实的矛盾和潜在的对立，我爸也因此很少受到上门女婿习惯遭受的欺负。

我奶奶极富爱心。最看不得老人受虐待、听不得小孩哭，看到不孝言行，她一定干涉。我两个姨都嫁在本屯，对她们的孩子同样用心关照，时常带回一两个和我们分食午饭，那时，我们没有早餐的概念，只有午饭和晚饭，所谓午饭，条件稍好的人家，中午约两三点钟有碗玉米粥，很少，多一个人吃，自然大方不起来。此时，奶奶总是教育我们：都是自己兄弟姐妹，要相互照顾，分着吃。最可气的是，她对补锅佬也施以爱心。那时，经常有湖南籍手艺人走街串村补锅，白天确有需要尚可打交道，晚上很多人家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关门谢绝。连哄小孩都用上“再哭，等下补锅佬要你去哦”这类话。我奶奶却敞开家门让人家入住，还热粥供客人夜宵，而且语言不通，全靠指手画脚地交流。

奶奶处事讲理、办事公道。邻里纠纷、家庭矛盾都希望她去调解，她就事论事、不偏不倚，经她调解的，大多心服口服。这种风格也体现在家庭内部的食物分配上，我们家种些芭蕉，熟了收进家沤一段时间才能吃，这期间，我们小的一律不得问的，到可以吃了，她晚上就召集全家宣布，谁的在床头、谁的在篮子、谁的在米缸，个数相同、好差相当，谁也不准有怨言。连吃腊肉也如此，非年节吃肉那是隆重加菜了，奶奶很认真对待，把切好的腊肉平均分好放在碗里，上面盖上饭，然后各拿各的自散吃去，不许吱声，谁要是猜疑，就等着接受教育。

奶奶还是个非常能干的人。虽然她中年起腿脚略微风湿，我从记事起，她已不参加生产队劳动了，专职家务，可劳动量一点不少。我父母生养八个小孩，存活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全是她带大，还有一家的吃喝拉撒、喂养牲口、翻晒储藏粮食，从早到晚地忙碌。她和我妈都是织布能手，而且是种植、制作染料、种棉纺纱、织染布料、缝制衣服鞋子的能手。这一系列活路很繁杂，每一道工序都是劳动量和技术含量不小的单项农活，既要体力也要脑力。当时，我家四间瓦房，宽敞、柱子多，是纺纱织布的好场所，到纺纱织布的时节我家就特别热闹，这时候也是妇女们交流技艺、谈论家长里短的好时机。小伙伴们也乘机捉迷藏凑热闹、嘻嘻哈哈、来回穿梭，干扰了她们的操作，影响了她们的交谈。妈妈、阿姨们就矫装怒容地驱赶和呵斥，不待几分钟稍停又热闹起来，大人们只好不断重复驱赶和呵斥 ，既得意又佯装恼怒，整个房间还夹杂着因为断线、乱了工序、中断了话题而哄起的嬉笑怒骂声。印象中，这也是奶奶很得意很开心的时候。我们试穿衣服时，奶奶眼神中充满了爱意和幸福感。

其实，我小时候给奶奶带来的快乐远没有苦难多，出生时瘦小又患黄疸，姑妈担心养不活，甚至有丟弃的心思，奶奶非常坚毅地说，阿狗阿猫都能养活，我就不信养不活一个人！后来，长到几岁后，回老家过年，姑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我竟能俏皮回答：是爸爸的儿子。姑妈只好哀叹：报应啊。随后奶奶就摊上一系列的苦事难事。我基础差体质弱，头痛脑热是家常便饭，最严重的是卧床不起，大卡车驶过门前都听不到。同龄人都知道那时农村的医疗条件，我奶就坚持着自己的固定疗法：食疗和魔公疗。所谓食疗就是蒸鸡蛋放胡椒粉，不问病症，包治百病。我生病期间，每天晚上，奶奶都要到中堂上香，还不时念叨：列祖列宗，咱们阴阳两隔，各忙各的，请不要跟后辈打招呼了（她笃信我的病是先人们打招呼引起的）。请魔公更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很虔诚，“作法”过程全程陪同，跑前跑后，递烟端茶，全然不顾辈分与年龄，有问必答还不耻下问，急迫之心可鉴。奶奶还时不时拿我八字给算命先生算，直到先生念叨：什么虎吃羊吃皇粮，她才善罢甘休。当然，老人家是半信半疑的，她曾叫我坐在跟前，轻轻地抚摸我的手，说，小手小脚的，在农村如何吃得开？她说这话时是叹着气的。也许奶奶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尽管磕磕碰碰、踉踉跄跄，我也算健康成长，上初中开始寄宿，慢慢学会独立了。因为是长孙和体弱多病，我得到奶奶的特别关爱多到无法一一叙说，其中，时刻难以忘怀的是伙食上的优待，那时，我们一年到头几乎都是吃玉米粥，逢周末即将返校的晚上，奶奶会先煮白米粥，待半熟就捞起些压成干饭，好让我带去学校吃消夜，然后再往锅里加玉米粉煮稠些全家吃。有时她会将一大抓粳米装进特制的小布筒里，丟进大粥锅，待玉米粥熟后，她捞起小布筒倒出就是特制的大米干饭了。这个小布筒在我心里就是智慧筒、爱心筒，它里面充满着生活的智慧、纯朴而炙热的爱心，吃这样的消夜和大米干饭，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哽噎和眼含热泪，害得我参加工作头几年，偶尔有机会下馆子，点主食时都不忘特别交代：我要大米干饭。

也许已融入血液的对奶奶的感激，化成了奋发向上的动力，我拼命地读书，顺利完成学业，不辜负奶奶的期望，吃上了“皇粮”。可是，刚工作时工资低，好不容易排队轮到买部凤凰单车还要分几个月付款。随后，结婚、生子、买房、送弟弟读书，没怎么消停，给奶奶的回报少之又少。现在，工龄长了、工资高了，可老人家却不在了，我深切地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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