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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映晖（湖南新宁）

从湖南老家出发，不到三个小时车程，母亲就急着问，毛栗坡还有多远。是啊，母亲从没出过远门，尽管我一再告诉她我们这一路行程有多远，要经过哪些地方，比如怀化，凯里，贵阳，但这些大的城市她都记不住，她只记得毛栗坡，那个地方在贵州。

毛栗坡是妹妹嫁去的地方。那年，在外打工的妹妹将妹夫带到母亲面前，并告诉她将要嫁到贵州，嫁到那个叫毛栗坡的小地方时，当即遭到母亲的反对。母亲对我这个唯一的妹妹痛心疾首，她发动所有亲友来做妹妹的工作，还勒令我将妹夫赶出家门。妹夫是个老实人，只是一个劲地保证会对妹妹好。我也十分不解妹妹的选择，但看她心意已决，终于不忍动手。

妹妹就这样嫁去了毛栗坡。没有婚礼，没有嫁妆，没有送嫁的亲人。母亲呆在屋里闷坐不肯出来。我感觉到了母亲发自内心的痛。因为妹妹曾是她心里最疼的宝贝，而妹妹这一去山高路远，前途未卜，怎不让人牵挂无边。

母亲有一年多不肯接妹妹的电话，却每次事后又打听妹妹情况怎样。妹妹生小孩时，我去了她那里一次，一个人去的。那是个很偏远的地方，我先坐汽车，后搭火车，再坐汽车，最后租摩托才到她家。妹妹那地方到处是石山，土壤贫瘠，种些玉米和其它旱作物，收成不多，日子可想而知过得艰难。

我回去如实告诉母亲妹妹家里的情况，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告诉你妹妹，路是自己选择的就要好好走下去，要勤俭持家，与丈夫真诚相处，好好教育孩子，千万别消沉，日子总会有希望。

转眼十几年过去，母亲头发花白，渐渐年老。随着西部大开发的的推进，妹妹家情况也渐渐好了起来：通了水泥公路，妹夫有了稳定工作，家里新修了房子，有了存款。母亲了解到这些，眉头舒展了很多。今年恰逢妹妹四十岁生日，母亲早早作了决定，要去贵州，去毛栗坡，去妹妹家里。

母亲身体差，坐不了车，尽管做了准备，她还是晕得厉害。一路走走停停，母亲每吐一次就问还有多远，在得到答复时又急急催我赶路。一路穿越群山，时而高桥悬空，时而隧道纵行，一路的明明灭灭。母亲坐在车里，神情痛苦，无数次的明灭，在母亲心里就是穿越无数个白日黑夜。在最后的几十公里，山堵弯多，上岭下坡，一路颠簸，母亲昏昏然成了堆棉絮。

母亲在妹妹那里只呆了三天。母亲要妹妹陪她在村子周围转转。村子周围是高高低低的山坡，长满了村子以此命名的毛栗树，那是一种矮小但生命力旺盛的灌木，尽管士壤贫瘠，但它依旧会开花，结果，一团团，一簇簇，漫山遍野。

要回的头天晚上，母亲止住忙这忙那的妹妹，说，你就陪妈说说话。两母女手拉着手，促膝相对。母亲说，你怪妈当初反对你吗？妹妹说我哪能怪你，是我对不起你，没有选择在你身边。母亲说，那你后悔你的选择吗？妹妹眼里满是泪花，说我没听你的话，苦是苦了点，但我也不后悔。母亲说，你没后悔就好，后悔了就枉我十几年白担心你了。女人啊，就像一粒种子，无论撒到哪里，只要努力，就会生根发芽，就会开花。每个女人的一生不一定都过得好，但一定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比自己好，如今，我放心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决然要踏上返家的旅程，她知道湖南才是她的家，才是她长根的地方，这就像妹妹当年要选择贵州，选择毛栗坡一样。母亲坐在车里，车子开动，妹妹跑步追来。母亲将头伸出窗外，白发轻扬。我知道这是母亲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到毛栗坡了。母亲朝妹妹喊道，我会让你哥来看你的……我看着两个我至亲的女人，内心涌动，重重地挥了下手，再见，毛栗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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