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个老人说月光 解 良

月亮悄悄爬上了中天，院子里虫声窸窣。月光下，我在听一个老人说月光，犹如听一曲配乐诗朗颂，月光如诗，虫鸣如乐。

月亮只有一个。老人说，一轮月亮照天下，月光却因地而异，因时而异，因人而异。老人的语气很轻，吐出来的岁月格外凝重。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身心早已进入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支童年金曲的意境，仿佛看见一座遥远的大山上闪烁着三块几丈高的猩红色巨石，宛如三颗红宝石镶嵌在大山的桂冠上，昂首云天，被月光淋浴得辉煌四溢，像红宝石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微红色的光芒，那么迷人。这座山叫三块石，在我家乡，她是当年的红色根据地，今之自然风景区。老人此刻向我讲述的就是月光下的三块石，他们当年的家。

老人从北京来到我家乡的县城，我是负责接待的一个年轻人。老人这次重回故地，想在有生之年重回三块石，重温一次月光下的家。那是1947年五月夜的月光，月光里透着敌人疯狂扫荡的刀光剑影。老人那时还年轻，别妻千里，与百余名战士被围困在三块石下的密林里。如今，岁月虽已远去，月光却能唤起老人对当年那一段艰苦生活的回忆。此次千里迢迢回来，老人只想重回月光下的家，在密林里寻找战友们当年用鲜血浇灌的花朵，采集烈士们用生命制作的故事标本，看看他当年亲手刻在岩石上的部队番号是否已经被风雨磨平。他还想把当年唱过的一支歌唱给现实的小草。他说，这首歌伴随了他一生的历程：

三块石的月光，照着破村庄，

敌人来了奸淫烧杀放火又抢粮……

老人轻轻吟唱起来，嗓音低沉而嘶哑。歌子起初有些悲凉，渐渐高亢。随之，老人激愤地用拳头打起节拍，我的手也下意识地攥紧了。

一曲唱罢，老人许久未出声，思绪被月光牵至遥远。我侧脸看他一眼，发现他瞳仁里正衔着一颗水灵灵的月亮。那月亮似乎就要从他眼窝里滴落下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亮，彪炳古今。人称李白的诗里有七分月光，而我眼前这位老人的回忆里则是“遍地月光”。过了一会儿，老人感叹一句，那时候，每当黑夜降临，战士们躺在草丛里，坐在大树下，靠在岩石旁，天当被，地当床，亲人就是头顶上那一轮月亮，大家争相与月亮说“私房话”，每个战士几乎都成了“赏月专家”。月亮是夜的母亲，月光就是她渲泄的情感，悲时如泪流淌，愁时满面忧伤，冷时似青锋，愤怒时如烈火，悲痛欲绝时将全身的光亮熄灭，誓与敌人同归与尽……

老人对月光的理解令我饮佩，我抬头看看招待所上空的月亮，仿佛看到了与月光相依为命的战士们，在月光下，有人在挖草根，有人在思念远方的亲人。我眼前的老人已然变成昔日那位年轻的战士，月光浸透了他的灵与肉，让他变成了月光里的一个晶莹的透明体。他一边擦枪，一边对着月亮说着话儿。他说，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月亮成了战士们唯一的倾诉对象，月亮一出来，大家就对着它低声吟唱，你一句，我一句，三块石上的月亮被战士们唱成了中华民族的同心之圆，于是便有了一曲《三块石的月光》。

《三块石的月光》这首歌在我的家乡一直流传到今天，我最早就是听这位老人唱的。在这宁静的夜里聆听歌的主人唱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家乡的山水自古就有人赞美，名山秀水皆有诗画流传，入歌者，三块石上的月光最让人哽咽，如林中杜鹃啼血，也最凄美。老人这时给我透露一个秘密，当年他之所以能坚定必胜的信念，就是因为看了一次天狗吞月亮──那只妄为的天狗目空一切，在它将月亮吞食的一刹那，天地间一片黑暗。山风夹着天狗的笑声扑过来，绝望将他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但是，月光并没有被黑暗征服，它在“狗腹”中挣扎，反抗，愤怒地澎涨，只听“嘭”的一声裂响，天狗的肚皮被四射的月光给撑破了，夜空中重现光芒，三块石下又是遍地月光。说到这，老人将拳头砸在大腿上，骂一句：兔崽子，天狗就是吞不了月亮！

五月的夜，星光点点，微风拂面。我在听老人诉说着月光下的家，已经迷上了三块石上如亲似故的月光。我与老人约定，明天与他一道走进三块石大山，走进那片密林，与老人坐在三块石上同歌，与三块石上飞泻的月瀑共舞，在月光下的家里过上一夜……夜已深，月西沉，由西半天流过来的月光就象刚刚酿好的一杯浓酒，醉了老人，也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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