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后，只道惘然

《十八春》又要被翻拍的讯息，在早春时节传来。

读过这部小说的人，或许一谈到它就有如此感受——仿佛有好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而起——就像那一年的世钧。

那也是在春寒料峭的二月里吧，风尘仆仆从南京穿越了“时代”回到上海的世钧在曼桢上班的路上截住了她，想利用一点“先机”来做一个表白。然而那些事先打好的腹稿都成了无用功，在语无伦次的寒暄之后最终憋出了这样一句：

“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这句木讷有余灵气不足的告白，放在一个性格敦厚的人身上，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他等于什么都说了。也在事实上得到了答案——曼桢以一个快乐的神情来回应。只是转而又陷入了莫名的困顿——她会不会理解错了，或者仅仅出于天真？

这是《十八春》，张爱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与她的中篇和短篇一样，用笔精到，功力均匀。最初是以连载形式刊登在上海《亦报》，所以又像早期的武侠小说，担当着为报纸锁住读者的任务，以十八个章节讲完的漫长故事，由始至终不曾松懈，只是当曲终人散，读者却陷入无以名状的怅然。

《十八春》里的一群年轻人，生活在1930年代的都市上海。他们没有离奇的身世，也没有特别的使命，面目模糊而寻常，寻常得好像我们生活中的朋友们。虽然相隔半个多世纪的时代变迁，那些俗世里该有的七情六欲依然鲜活，陪伴他们度过了这一段时光，便好像是自己也走过了一样。

每个人，都有平凡的可爱与可恨之处。

曼桢是纯洁聪慧的，生在大城市里的贫寒人家，却自有一份难得的修养，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对于爱情有自己的判断，因为目睹姐姐曼璐为养家糊口牺牲自我的悲剧，她看待那个时代的世情百态，都完全摒弃了旧思想的束缚。但她也有琐碎与脆弱之处，这让她在遭遇磨难后一度放弃原则。

世钧是善良忠厚的，通身没有富家子的骄奢之气，想要凭借一技之长在上海立足，从而摆脱让他压抑的家庭，建立属于自己的幸福。但因为在情感冷漠的家庭环境中生长，也造就了他处事不够果断与圆熟的缺点。这让他那“最幸福的时光”，只能在期望中度过。

张爱玲没有动用多少“天才”去写作这群朴素的人，没有刻意去显摆犀利和技巧，但仍有她女作家的智慧埋在字里行间。

对于主要人物形象大都没有四平八稳的正面描写，而是在漫不经心中让人心惊。

曼桢所有的好处，都是由世钧的眼光看来，他只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变。那是每个正值热恋的男子眼中女朋友的样子。

写曼璐的“舞台化妆”，只让她咬了一口生煎馒头，以为是还没有煎熟的“带血馒头”。 世钧的品行由他自己总结：“就像一棵菜，只有菜心是最好的。”

当然最“狠”的是黑祝鸿才的那一句：“笑的时候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

叔惠一家人是书中的光亮所在。叔惠的父亲仕途不顺，但待人热忱。他以豁达与幽默引领一家人将并不宽裕的日子过得明朗自在。一条黄鱼，中午以中段佐面，晚上仍将鱼头鱼尾拼凑到一起红烧，对儿子解释：“这鱼矮。”

琴瑟和谐的夫妻，亲情满满的家庭，虽居于陋室而气象万千。开明的父母养育出自信的孩子。身为男二号的叔惠像是张爱玲自己在小说中的“化身”。什么人都可以敷衍，是因为对谁都有一点悲悯，活泼外向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老灵魂”。他冷眼旁观身边被各种枷锁束缚的生命，对于他们的无所作为并不苛责，而自己却追求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那个顾影自怜的漂亮男孩，孑然一身北上，归来时已然蜕变成为理智自持的中年人。

但曼桢和世钧到底只是一对平常男女，甚至是有一点平庸。他们的错过，多少因为时局的变迁，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的一点小任性。他们的分离，起因于一次在情侣之间经常会发生的口角，也如同大多数莫名红了脸的小两口一样，转身就后悔，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绝，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得那么僵，完全没有必要。可是已来不及。

曼璐为了逆转自己扭曲的人生，竟然不惜牺牲妹妹的人生。姐姐幽禁了亲生妹妹，并没有人报警和声张，所有的当事人都默认了苟且的结局。这在当时风云变幻的东方大都市上海，大概连登上小报社会版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是湮没在一缕缕过眼云烟中，它所改变的，只是当事的几个凡夫俗子的人生。

计划的春天没有到来，从此咫尺天涯。他们被一年年的风刀霜剑磨砺成了模棱两可的中年人，放弃正在攀登的事业，和不在乎的人结婚生子，生活在无聊八卦的小圈子里。直到叔惠的归来，再度串起了这一群早已散落在人群中的故人。

十八春后，是曼桢有“好些话要说”了。也是同样，刚一落泪，便等于什么都说了。

故事在新时代的鼓点和世钧的惘然中结束，字纸间漫溢开来一股如早春一样清冽的气息——遗憾。时代的列车从不会为谁而停留或返回，可以争取的必须抓紧，不能弥补的也终是惘然。爱是个稀缺品。

张爱玲在《多少恨》里所务求的“通俗”，于这个由凡夫俗子们演绎的故事里也依然做不到。也好。世间从来不缺严肃或通俗的作家，而缺少不排斥通俗但自身保持严肃的作家。与那些荒诞扭曲的故事不同，《十八春》中充满了我们所熟悉的人之常情，各个家庭里的情感模式，父母亲不同方式的爱与忧，婆媳之间的相依为命，朋友和爱人之情，都有着窝心的表达。

可惜的是，改编《十八春》的影视作品，除了许鞍华的电影《半生缘》，态度严肃的少。这是另一层现实的遗憾吧。后来的电视剧改编都只是借了故事情节之壳，成功地拍出了张爱玲做不到的庸俗效果，也因此不值一提。

《十八春》里的月亮格外地有人间味，却不是庸俗的味道。它恰恰因为不够通俗而能够超越时代的局限找到共鸣。那些默默无闻的爱与遗憾，终将汇聚在时间的河流，只有文字里的青春像炉火上煮着的荸荠，还在咕嘟，也还在温暖着每一个春寒料峭的二月。

□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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