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碗盛雪的意境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究竟会走过多少地方？诚如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所写：“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想，沈从文指的“人”，应该是那些我们欣赏过的地方。

许多游历之处，有生之年能够重返的机会非常少。待到重返时，或许已经面目全非。不要说千年和百年的变迁，短短数年，也可以让山河变换容颜。然而，我这位老太婆，人老记忆却不衰老，固执地记着细节，甚至是那些很长的音译的地名，譬如和某国交界的地名，譬如行车途中一瞥而过的路标，其实是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

忆起去年秋天，家人搀扶着我，到洛阳欣赏龙门石窟。秋风徐徐地吹，我脚步轻盈地欣赏那些残缺的——没有头抑或被削去身体的菩萨，也看细节，那些珠链、衣袂、笑靥，和起舞的乐人。有的佛清瘦修长，有的佛华丽深邃，原来他们的世界有礼有乐，热闹非凡。立于河岸，忽见卢舍那大佛之脸。据说此佛是依武则天模样打造，女皇登基，传说弥勒佛下凡。大佛的脸容雍贵，要从阶梯慢慢上行才可窥见神威。中国唯一的女皇帝，在这山间留下自己的模样，好像是为了记载史册。或许因了山谷的庇佑，千百年来容颜未改。前世风雨，后世尘烟。而历史的烟云变幻，时间蔓延，繁华落尽，女皇的功过，只能任人评说。

坐在香山寺院内，欣赏林木蔚然，寺院香火稀疏，聆听钟声在黄昏响起。绕了一圈白居易的墓园，想必晚年的他住在这里心满意足。深闭门扉，静扫落叶，纱巾草履，尽日看山。 “独啸晚风前，何人知此意。”知此意的，或许只有他诗中描绘的四邻梨花和二月伊水。但伊河的水，平静无波。他看破人世沧桑，从北魏到隋唐，兴佛灭佛，刻像盗掘，一幕一幕像是泪光流逝。

曾经想要把所有去过的地方都用文字描绘出来，邂逅的人邂逅的事邂逅的景，那些驿动的月光星辰、花开花落、雪山、草原、高原、沙漠、村庄、渡口。夜深人静，常常翻看手机的照片，翻看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发现许多回忆并未淡漠，它们都在，在这样的春雨夜里，一点一点地回潮，慢慢复刻生命的印记。某些微光闪现的片段，恰似清晨在富士山邂逅的雪——安宁，素净，真诚!

到富士山的前夜，于雪中泡温泉。在热汤的氤氲中，看着雪花萦绕周身。四下静谧，听得到雪落下的声响。深夜，回到旅馆的客房，喝了两壶清酒沉沉睡去。翌日早起，站在院子赏雪，看松鼠在林间雀跃，日光穿过枝桠，衬着白雪。

电光火石间，我忆起很多年前阅读胡兰成写禅的书。书中言简意赅：佛法是银碗，言语是盛的雪。晚年的我，站在人世间，无尽惆怅，萦绕梦境的始终是银碗中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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