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的姿态

江苏 幽桐

离开故乡十余年了。虽然也偶尔回家，但每次都来去匆匆，来不及问候也来不及拥抱那养育了我十八年的村庄。

年少时，总想离开那片安静而贫瘠的土地。在城市的喧嚣嘈杂中呆得久了，每每夜深人静，越发怀念以永恒的姿态矗立在土地上的村庄，怀念那炊烟袅袅升起、鸟儿飞旋回巢、黑狗悠闲漫步归来的黄昏，怀念那些以劳作的姿态在广袤的田野里默默耕耘的乡亲。正是那劳作的姿态，让我一直对村庄充满敬畏与神往。

不久前再一次怀着朝圣的心回到村庄时，已是黄昏时分。远远看去，残红映衬的浅灰色的天幕下，一个身影从狭窄而又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朝庄子走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裤腿卷到膝盖，脚穿一双破旧的黄球鞋，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驱赶着还未归家的鸭子。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父亲，虽然那个身影已显得苍老而又单薄，在微风中摇摇晃晃。

这不禁让我想起孩提时每天傍晚站在村口等待父亲归来的场景。三十多年了，这一幕还如昨日，而我也一直未能将这一幕准确描绘出来。我所有的语言与文字，在饱经风霜的父亲和与他一样浑厚的土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终年与土地打交道。据父亲不经意间透露，年轻时也有过农转工的机会，到镇上的棉花收购站，但爷爷死活不同意，说家里的地不种就荒废了。于是父亲便留在了村庄，但也并未因此生怨。

父亲不善言谈。但他一直说，种田的人就是这样劳苦的命。家里爷爷奶奶过世早，子女多，我是老小，上面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家六口人吃饭过日子，最困难的时候是我们姊妹四个一起读书，光学费就是不小的数字。这在那时的农村，不论谁家都是一笔巨大的负担。父亲便和母亲一道常年劳作，种水稻、棉花、大豆，喂几只鸡鸭猪，卖点小菜、甘蔗，供养这个庞大的家，六七亩地就靠他们两人照料。父亲精心抚育他的庄稼与土地，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都用心。他的细心在庄里是出了名的。他说庄稼旺了，孩子才能长得旺。有事没事他总要到田地里看看，看棉花地渴了没，长草了没，稻子生虫了没，小麦出苗了没。夏天下暴雨，别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门，父亲抓起锄头就往田里跑，生怕水淹坏了稻子。夏收之后，父亲总让我们去田里拾剩下的稻穗，我们年纪大点时都不愿意去了，只有父亲多年来还坚守着这一习惯。

我工作之后，父母肩上的担子减轻不少。但父亲依然如以前一样操劳，总说孩子自己也要花钱，没钱给孩子也不能要孩子们的。快节奏的时代，当乡亲们都盖起楼房，开始用收割机收稻子时，我朴素的父母依然住在平房里，在骄阳似火的夏日，花整整七八天一刀一刀收割成熟的稻子，亲手插下一颗颗嫩绿的秧苗。他们用最原始的劳作，固执地坚守着那一方土地。

前些天打电话回家，家里正栽油菜，母亲劝父亲少栽点，但父亲执意要把几块好点的地都栽上。父亲已近古稀，早已背驼腰弯、两鬓斑白，眼神也不如以前，但依然在清晨的雾霭中出门，在浅灰色的暮色中归来。

在异乡写下这些笨拙的文字时，我仿佛又看见千里之外故乡的村庄，以及父亲劳作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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