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些年,从乡村来城市上学、工作,回乡返城成为每年必须要做的事,它比旅行更重要,也更有仪式感。如果说,C城本地人的生活需要旅行度假,而对我来说,回到外省老家是我应尽的义务。在两省之间往返,在时间中旅行,我看到车窗外的风景,看到人世的风景,也遇到无数与我似是而非的旅客,他们疲惫或兴奋或向往的神色,在我眼里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人们久在外地漂泊,都要回家,从身份和目的来看,有人叶落归根,有人魂归故里,有人只是过客。
才过完年没几天,我回到了C城。一天下午,生活在南方一个靠海省份的朋友D回复了我的几条朋友圈,然后两人私聊了一会。说起各自的生活,彼此都还好,依然从事自己多年来一直热爱的事。他摄影,我写诗,虽然谈不上事业那么伟大,各人对自己喜欢的事仍然投入了坚持和专注。
和D认识,还是多年前合租室友K的介绍。K也摄影,还喜欢胶卷摄影,在很多年里只用胶卷摄影,而拒绝数码相机。胶卷、显影液、相纸、冲洗、扫描,这都需要不菲的费用。虽然K的摄影作品不错,但是基本不投稿,照片也很难卖出,所以投入与收益往往不成比例,日子一长,他没攒下什么钱。作为诗人,我的情况也差不多,偶有发表,有点稿费,有时候甚至没有稿费,心里也高兴。所幸两人那几年都有工作,不靠各自的创作来生活,大家都还开心。两人合租了几年,然后分开,来往也变得少了。后来见面,我极力想说一些什么,K却寡言少语,只是瞪着眼睛,似乎在等见面赶快成为过去式。我虽然有些纳闷,但也不好问他个中缘由。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生活。
“你与K还有联系吗?”
“有的。他要离开C城了,三天后。”
“回老家,以后都呆在那里?”
“是的,之前通了次电话。”
“他跟我没有来往了。”
“我知道你们没来往,具体怎么了,他没说,有时候他比较倔。”
“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随缘吧。”
“嗯,随缘吧,也许多年后会来个拥抱。”
其实,K不只是我的室友,还是我的大学同学。十七年前,我们从各自的故乡来到C城上大学,接着工作。现在,K走了,我觉得少了一点什么。那种感觉,就仿佛我是一片树林中的一棵树,无意中发现身后少了一棵树,多了一些空旷,也多了一些萧瑟,从前刮得厉害的风也更大了。
K的爸妈年纪大了,妹妹已经出嫁,老人们要人侍奉,K的回乡,成为理所应当的事。
我想起我的爸妈,他们的年纪比K的爸妈要大几岁。爸爸还戴上了假牙。他们有两个儿子,没有一个留在家里陪伴他们。每想这事,我就感到一丝歉疚,能做到的是,尽量每年回家两次,过年是必须回去的。哥哥在外省做生意,每逢过年难得回家团圆。所以每年除夕吃年夜饭,我必须在家。这样做,对爸妈的孤单的减少,到底有多大的作用,我不清楚,只凭自己的感觉去做。
正月初二早晨,我要去跑步,出门的当儿,听见爸爸在抱怨他的那副假牙戴着不舒服。我没说什么,就出门了。门口的路从鹅卵石路变成了水泥路,跑过从前上学的路,顺松滋河西岸大堤跑了6公里,全程11.49公里。以前觉得遥不可及的路,而今随便一跑,就穿过了几个村子。
大堤的路面已修成水泥路,偶尔见到来往车辆、有人骑电动车买菜或走亲戚。大堤下的河滩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地,长满野草,偶有一片杨树林,大有寒林漠漠之感,鸦雀聒噪疏枝之间,远处水色苍茫,平铺天际。
跑下大堤,路过小镇工业园区,气味难闻刺鼻。有些田地已被征收,亟待招商。只是野茅芦苇,才不管征收或招商,兀自生长,高过人头。
田间地头路旁,总共见了三处小庙,高不过一米,所供神仙菩萨不详,类似云南本主庙。松滋河西岸,那些大大小小的垸子的形成,都是因为洞庭湖水退去、土地隆起,湖底淤泥肥沃,非常适合栽种水稻油菜,于是这里开垦出来一块块新的耕地,历史也不到百年。眼下,这块鱼米之乡很快出现了高速公路、居民小区、工业园。对于故乡的改变,不管变好还是变坏,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就像儿女面对爸妈的衰老。每年回来探望爸妈,陪伴几天,然后离开——在故乡,我不过是一个过客。
早在十多年前,一个朋友就回乡了,只是他以骨灰的形式回去。
他在C城生活了十年,干了很多个工作,一心想靠写作在C城扎根落脚。可是,即便他如何聪明勤奋,也无济于事——他受困于环境,也受困于自己的性格。他终究没能成为另一个纳博科夫——他所崇拜的流亡作家。
出事当天,他的爸妈来接他,我一直陪同料理后事。独在异乡、失去至交的悲伤,远远赶不上老年丧子之痛。在殡仪馆屋檐下,他的爸爸蜷缩成一团,满脸泪水,像雨天来临前一只回潮的坛子。
(作者系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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