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低泣 读《战争哀歌》

——读《战争哀歌》 □周瑟瑟

《战争哀歌》

作者：保宁［越南］湖南文艺出版社

北大外语学院的夏露说，《战争哀歌》的作者保宁要来北京，她在美国访学，让我们几个在北京的诗人朋友去见见他。2019年2月，我到河内参加第三届（越南）亚太地区诗歌节与第四届越南文学国际推广会议，当时就想见他，但听说他在河内很少露面，不见人。在河内的那一周时间，我隐隐感到那个城市里有一个人在某个屋子里面无表情地写作。在河内的一个夜晚，我第一次看到了越南的水上木偶表演，哀伤的音乐里有一个女人在低泣，是一个母亲在哭她死去的儿子，在漆黑的夜空下，我有触电一样的震撼。一排排木偶跪在寺庙外祈祷，那个母亲低沉的倾诉深深打动了我。

去河内之前，夏露就把即将出版的《战争哀歌》的译稿发给了我，夏露是诗人，我信任她的翻译，译文流畅，语言干净如诗如画，我一读就停不下来，阅读中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保宁这个越南作家我听说过，但没想到他的独特性如此强烈。保宁有他独立的价值观，他看待战争的方式与以往的作家不同，他写出了战争环境下人性的哀伤，而这种哀伤就是那天晚上，我在河内听到的水上木偶里母亲的哭诉。我想像保宁那一代越南人，骨子里一定浸染了那种并不确定的忧伤。

《战争哀歌》是“关于逝去的青春，关于美和伤痛”的故事，英文版再版七次。英国《独立报》评论它“甚至要超越《西线无战事》，因为与《西线无战事》不同，这是一部超越战争的小说。”它由中国一位女性翻译，并且是一位年轻的诗人来翻译，小说的语言质地柔软而坚锐，短小的句式经过了译者夏露重新的理解与处理，使小说变得更加容易被中国读者接受。这无疑是我近年读到的最好读的翻译小说之一了，它明净如丛林中的光线，晃得刺眼，有一股神秘的叙述的力量牵着我往前走，漫长的雨季、潮湿的空气、残酷的死亡、青春的迷惘、爱欲的甜蜜交织在一起，保宁亲身经历过的战争渗透进了他的情感，他避开了司空见惯的战争文学，以战争的创伤为切入点创造出了一种新战争小说，生与死的爱欲的战争，从枪炮的厮杀中回到人的内心，把痛苦的灵魂当作文学的战场，他写出了具有世界眼光的战争小说。小说的精神肌理有一个深深的伤口，需要时间与读者来填平，或者让它敞开着，让雨淋着，让风吹着更好。

7月10日傍晚，在北京民族剧院的门口，我与保宁匆匆碰到，他与越南驻华使馆的人一同进剧院，我等来了要一起见保宁的北京诗人们才进去，保宁已经被读者围住了。我在大厅里接受采访时谈道：《战争哀歌》值得中国作家与读者重视，值得一读，越南有这么好的现代文学令人震惊，翻译太重要了，夏露为中越文学的交流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与保宁握手拥抱，像见一个老哥一样亲切自然，他乌黑的胡子像鲁迅，白发朝气勃发。我在手机上现场给他写了两首诗：

一战争哀歌雨季来临越南丛林里的青蛙

肚子鼓胀

静止如坦克

每一只青蛙都是漆黑的情欲有人在战争中享受到了爱情有人享受到了死亡

我到河内聆听青蛙的叫声

你的哀歌

巨树发出的

漆黑的叹息

二你携带的胡子茂密的胡子你携带的一堆铁钉你回到童年的北京

寻找父亲你携带乌黑的

鲁迅的胡子你携带死者的灵魂看活着的每个人都是湿漉漉的

哀歌响起

我们撤退留下你花白的脑袋

一堆铁钉由于他不会中文，虽然他小时候随父亲在北大生活过，我们无法直接交谈，通过北京语言大学的越南留学生的翻译，他倾听着，主要是我在说，保宁不善言词，我谈了对《战争哀歌》的认识，谈到艾伦·金斯伯格，谈到越南裔美国诗人王海洋。保宁点头，他听懂了，我想中越两国作家之间是没有沟通障碍的。我读到了阎连科对本书的评论：“在一口气读完这部《战争哀歌》后，我产生的第一个念想竟然是，倘若这部小说不是降世在越南，给这部小说生命的母语不是越南语，而是英文、法文、德文等，那么它在世界上会是怎样的一种喝彩和盛况呢？”

我对保宁身上的孤傲有天然的好感，因为我也是他这样的男人，独立性是我创作的前提与底线。保宁的胡子与面部使他显得倔强，或许还有他那一代越南人隐秘的忧伤。他像我老家的某个男人，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我们紧握在一起，拥抱然后分别。

虽然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家，写作的环境也不同，但我发现我们的文学身体里坐着一个女人，她在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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