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从村中流过

石岭子

一

河从西山流过来。

河的源头就在西山上。西山曾用名得静山，学名德靖山，俗称南北山，东乡这一带叫它西山。西山南北走向，山势北高南低，微微起伏如卧龙，龙头向北遥对甲子山，昂首天外，气势恢宏；龙尾在南摆出一泓河水，水流潺潺，四季不涸。河之一脉宛转东流，距十多里的地方下沉划出一条大沟。不知起于何时，有人沿沟（河）而居，数百年繁衍生息，遂成千人大村。

这便是我的故园———车沟。

故乡村庄的名字大都是依照姓氏或是那一带的地貌特征起的，都还算名副其实，唯独故园的名字让人匪夷所思。若论姓氏，村里就没有一户姓车的。再观故园地貌，村子沿一条东西大道向北顺坡而建，村外便是大片的湖地，并不见沟沟壑壑。大道往南步步登高，直至堆出几十里外的大山。打小就曾不断地追问过村名的来历：传说古时候有一神人推车从此走过，巨轮碾出一道车辙，于是便成就了村名。沟者，水道也。若要圆成那个神话传说，村中的这条河便是那位神人的杰作了。

“气界水则止”。先人在选择居住地的时候，总是把有水作为首选原则的。门前有水，生活方便，方便即福。河从西山上流过来，在村头绕过几户人家后便掉头北上，北流不过几十米又折向东，东流之中冲刷的地槽深陷怪石嶙峋，流出村子在土地庙后便折上东北注入了巨峰河。人们沿河而居，久而久之，无形之中把村子分成了前街和后街。前街临河围堰高筑，至高处达十几米；后街沿河铺就石阶，出入需逐级登阶。前街后街，以桥相连，自上而下大小石板桥计有六七座。饮水浇园，掘井为计，河南岸隔不远便有一口水井，人们沿河自挖自制的控水泉更是不计其数。

记忆中的村中河常年水流不断，是我们孩童向往的地方。春天里，河水清澈平静，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引得我们沿岸追逐。到了夏天，小河开始活泛起来，每每一场雨过，河水便溅起欢快的浪花，诱惑着我们三五成群地在河中游泳嬉戏。口渴了，便随地扒一个泉子就可以“喝趴水”。秋天的时候，小河变得静谧低沉，倒影着天上的白云，勾勒出一幅美丽的画面。冬天来临，结冰的小河变得安静起来，稍宽的河面上孩童们在滑冰、打稳溜（陀螺），安静的小河又成了我们的乐园。

真羡慕沿河而居的村人，省得跑远路去担水。我家在前街之南，村里人都称作南头子的地方，离最近的水井来回也有一里多路，且上沟下崖极为不便。人吃畜饮，打记事起就感觉出吃水在家务中的分量。爷爷在世时，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差不多就是担水，满满一缸水也只够一天的用量，爷爷的脖后不知何时起了一个大大的肉瘤，那或许就是天长日久担水的印记。我小的时候，先是两弟兄抬水，后来自己担水，勾担拎不起就把勾套起，最愁人的是井中提水，三摇两摆弄不好水桶就会落入井底。再就是冬天里井台上结冰，提水须倍加小心。道是辛苦，那清澈甘甜的井水总会让你懂得大自然的恩赐，让你知道生活的滋味。

家家户户的菜园大都设在河边上，村西村东各一片，那里建有多个沟槽，沟槽上竖着木架，木架上用铁环吊着一根长木，长木的一端绑着一个大石块，在另一端悬一长杆挂着水桶汲水，借助石块连提代送，就可以比较省劲地浇园了。记忆中大都是爷爷挂桶汲水，我们负责看管水渠换堵菜畦，倘不慎跑水，那一顿好吵是跑不了的。我们知道爷爷汲水的辛苦。我们家的菜园离河比较远，等到把水渠浸透，园还没浇上，爷爷往往已是汗流浃背了。虽说不易，那满园的绿色总能让你明白河水的慷慨，让你感念滋润的美好。

二

十七岁离开故园，村中河便渐渐淡出了自己的视线，却又常常在不经意间想起，念及那盈盈一水。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它竟然会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从外地调回本市，父母也都搬进城郊居住，老家一般也不回去。一天，村里来人说准备上自来水，说是村中河水又脏又臭，河边的几口井几近干枯，很少的控水也不能喝了，不另打井吃水都成了问题。原来，自上游建了水库之后，村中河的水便明显少了，后来水道又几经变更，村中河便也成了无源之水，只是在雨季里有那么几天还会重现当年的影子。再后来村里搞起养殖（是附近小有名气的养殖村），禽畜粪水直排河中，加上化肥农药的过度使用，致使土地流失，河道淤塞，污染严重。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故园的井水与河水实在是息息相关的。要吃自来水须打井建水塔铺管道，村经济薄弱，村里只好发动村民集资，同时也想让在城里工作的家乡人捐款资助。我在市直机关里工作，便义不容辞地当了一回组织者。记得当时在城里工作的大都积极捐了款，最后用所捐款购置了上百吨水泥雇车送回了村。村里组织择地打了水井，建起了水塔，家家户户吃上了自来水。但吃上了自来水的村人们，却依然与污染的村中河相依相伴。

也就在组织捐款的时候，见到了同样在市直机关工作的一位部队转业的老乡，说起村中河来，他不无抱怨地对我说：“咱村出不了大官，就怨这条臭水沟。官运都被它冲跑了。”这位老乡的家就在村东河边的菜园上，吃水方便，浇园省事，受益村中河应该更多一些，但不知他为什么会抱怨起这条河来。他那时已是科级干部了，或许是在自己面临提拔的时候找人算过命？抑或是村中河紧挨着他的家对自己的影响更大些吧？对此我没有多问也不便多问。

然而，村中河的污染却是令人担忧的。记得在2015年的时候，我回村看望一位癌症晚期的本家二叔，他的家就在原来土地庙后河拐弯的地方，但见门前一汪腐水泛着墨绿的光，水面上漂浮着塑料袋和垃圾，散发着阵阵臭气。这是我离开故园几十年后第一次看到村中河，瞬间把我早年间记忆中的河之美撕得支离破碎。我站在臭气熏天的河边，自然想起那位老乡有关河之“官运”的话，但村中河严重污染的危害恐远不止这些。

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新上任的村“两委”开始意识到了村中河污染的危害性，就在我退休回村住的第二年，治理村中河的事被正式提了出来。年轻的村支书找到我说想为村民“干点事”，作为重回村居住的故园人，我责无旁贷地把水利局的同志请到村里，对河道进行了全面规划，前年冬天市里便拨款给予了治理。对河道的治理工程，全村特别是沿河居民给予了大力支持，众多的养殖户们更是做出了不少的牺牲，他们能不养的不养，能搬迁的搬迁，能改造的就对禽（畜）舍进行了改造，再不让粪水垃圾污染村中河。更为令人高兴的是，镇里把村中河纳入了镇级河道的管理层面，明确了镇村河长以及河长职责、总体目标、年度目标等等，从而确保了河道治理的长效性。

三

在这个春日里的一天，我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村中河的最上游，沿着河岸踏着石阶顺流而下，移步换景，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小河虽没有了记忆中的天然随意，却以另一种人为的约束美呈现在村的中央。石砌的河岸整齐划一引导着水流的走向，橙色的护栏与河中的绿色植物相映成趣。尽管雨季还没到来，河里的水却不少，一道道拦水坝深情地把水长时间的挽留在了村中，使其一年四季都有清波碧浪。河水看上去很干净，闪动着粼粼的水光，柔情依依。

只是不知谁给这条河起了个“三村河”的名字，一如村名起的让人莫名、费解。细问之，因为河的终点是巨峰三村，故名。然这条全长不到七里的河道，在作为起点的故园于村中就流过了三里多，倒占了整个河流的近一半。于是，总感觉河的名字起的有点名不副实。又一想，河无论叫什么名字那又有什么呢，只要它从此真正变得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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