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溪声数落梅》

《听罢溪声数落梅》

作者：汤炳正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

三十年来旧梦

整理先生的遗著，更是师母寝食不忘的大事。“文化大革命”之后，师母给我来信曾说：“我家藏书，所遗无几；外子遗著，拟刊《丛书》三编，仅编一目录耳。梨不学无术，焉能负担，是有待于门下诸子矣。”后来，又有信云：“外子遗著事……原稿在离乱中不免有所损失；部分为孙××女儿孙××买通佣人老李偷取到香港。因她随其夫早已迁居香港，传闻为她以高价出售了。”对此事，我一直挂在心上。一九八一年我在武汉逢到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教授，他对我说：“香港盛传，有一批太炎先生遗稿出售，据说其中还有《检论续编》。索价很高。”我以为《检论》而有“续编”，前此未有所闻，或系书贾借此抬高价格；至于这批手稿，是否就是孙某盗至香港的部分，更未可知。现《章太炎全集》已陆续出版，我虽老惫也参加了部分整理工作，以尽后学之责；而对流入香港的这部分遗稿的追踪访求，应为学术界分内之事，否则既谈不上“全集”，更有愧先生于九泉。

师母是当代著名诗人，夏承焘先生《章夫人词集题辞》有云：“夫人词婉约深厚，沨沨移人，短章小令，胥有不尽之意，无不达之情。几更丧乱，不以忧患纷其用志，取境且屡变而益上。其视太炎之治朴学，择术虽殊，精诣盖无二也。”师母的诗词，其为世所推崇者如此。“文化大革命”末期，我首先去信探问师母近况，并寄小令，中有句云：“三十年来旧梦，八千里外姑苏。”盖对先生在苏州讲学的盛况，时萦于怀。师母来信，亦对同门诸子多失联系而颇为怅怅。故附诗云：

月似佳人宜怅望，雨如良友喜经过。

今宵无雨兼无月，如此相思可奈何。

一九七三年，师母九十一岁寿诞，我寄去竹织锦屏为寿。她复书有云：“梨痿顿床褥几三越月，日以锦屏置于座右，相与对晤。”足见老人晚年寂寞，怀旧之情深矣。此外并报以七绝四首，采其中两首如下：

漫说崎岖蜀道难，鱼书时得报平安。

锦屏好句殷勤寄，无那琼瑶欲报难。

谁与萧斋共岁寒，海萍云鸟思无端。

哲人老去闲身在，得共湘灵结古欢。

师母去世于一九八○年七月，享年九十八岁。我当时曾寄挽诗四首云：

山颓梁坏哲人亡，四十年来叹逝光。

岂料今朝重回首，愁云又锁郑公乡。

（汉末郑康成为一代儒宗，隐居讲学于北海高密，时人尊称所居为“郑公乡”。章先生晚年寄寓苏州，设帐于锦帆路。余与同门常以“郑公乡”誉之。）

两地家书寄所思，燕都缧绁鬓添丝。

堂前小立见风骨，犹说先生革命时。

（师母当年每遇诸生于堂前竹畔，辄喜小立叙谈。内容多为先生被袁世凯幽禁北京时斗争的轶事。）

千秋朴学赖薪传，风雨姑苏忆昔年。

愧我后生频问字，殷勤引向小楼前。

（余每诣先生读书楼问业，师母见之，必殷勤为之先导，待与先生相见，始去。关怀后学，盛情可感。）

龙蟠凤翥抚华笺，一代诗风留两间。

惆怅江干千顷竹，更无词客作鱼竿。

（师母以诗词名于世，尤工小令。一次曾写新词一阕示余。记忆中有“阶前新竹子，好作钓鱼竿”之句。抚今追昔，不胜感慨系之。）

这些旧作是追悼师母，亦系记录先生讲学的往事，故录之以备忘。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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