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开始,我用五年时间绕地中海走了一圈。如果将土耳其海峡看作欧亚在地中海的海上分界,那么苏伊士运河就是地中海的亚非界河。亚洲与非洲之间的陆路必经苏伊士,摩西就从这里带着为法老筑城的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而我要循着与摩西相反的路线进入埃及的西奈半岛——上帝授予摩西十诫的地方,通过苏伊士运河去开罗。
约旦的亚喀巴与埃及的西奈半岛之间,要经过一小段以色列领土。由于当时正值犹太人纪念摩西出走埃及的逾越节前夕,以色列出于安保考虑暂停了签证,因而,我只能从亚喀巴坐轮渡前往埃及。
苏伊士运河 视觉中国
轮渡由阿拉伯桥梁海运公司(Arab Bridge Maritime)承运。这家公司由约旦、埃及和伊拉克政府投资,目的是在亚非之间的陆路被以色列封死的情况下,从海上架起一座沟通阿拉伯半岛与北非的“桥梁”。轮渡每天往返于约旦的亚喀巴港与埃及的努韦巴港之间。“2011年埃及革命”的余波未平,西奈半岛的局势并不乐观,贝都因武装不断地在当地造成暴乱事件。就在一周前,还有两名外国游客在大巴上被武装分子劫持,各国大使馆纷纷将西奈半岛的旅行警告升级为红色,所以,直到上船前一刻,我仍犹豫不决。
在购票窗口,我碰到了一位刚从叙利亚回来的中国青年,因为叙利亚战事升级,他不得不返回埃及。他同我竟是大学校友,在遥远的红海边碰到,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他是阿拉伯语系的毕业生,因为中国与中东国家经贸往来日益密切,他的同学们散布在中东各国,从埃及的开罗到巴基斯坦的伊斯兰堡,这让我感到些许安心。
轮渡傍晚才开,离开亚喀巴港的时候,船被推向幽暗的海峡。入境埃及时我碰到了一些麻烦,等所有人都办完入境手续后,埃及官员却迟迟不愿意给我盖入境章,我被带到一间办公室问话,那办公室的布局就像是英国殖民者仍在统治埃及一样,湿润闷热的空气,黯淡而斑驳的墙壁,惨白色的白炽灯将吊扇的光影投射到地面上,忽明忽暗。
埃及苏伊士城
签证官故意听不懂我说的英文,我猜想这大概有两种原因:一、索要小费。这在中东非常普遍,就连我离开埃及的最后一刻,还在机场的安检处被普通的安检人员一边拽住行李不放,一边向我使眼色——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索贿的机会。
二、怀疑我会滞留埃及。过去有不少中国人在开罗做小生意,有人甚至在金字塔旁边摆摊,兜售从义乌来的商品。当然更有可能是以第二种理由为辅,来达到索贿的目的。
校友发现我仍未入境,便回来用阿拉伯语跟对方交涉。他的语气很强硬,令我非常吃惊,这或许得益于他长期跟效率低下的埃及行政部门博弈的经验。埃及官员感到莫可奈何,很不情愿地放了行。我在红海边的达哈布住了十天,一直不肯动身去开罗,除了因为这里是红海的潜水胜地,有着色彩缤纷的水底世界,更主要是对被贝都因武装劫持过的大巴有所畏忌,虽然再次被劫持的概率微乎其微。
通过苏伊士运河的时候,巴士走的是运河底下的艾哈迈德·哈姆迪隧道,“苏伊士运河”的路牌迅速地从眼前掠过,连运河的影子都没看到,也许只是我没注意看,因为此刻我的内心充满着兴奋感,运河的意义或许只在于——我安全地离开了西奈半岛,进入了非洲大陆。
开罗胡夫金字塔附近 丁海笑 图
“苏伊士”(Suez)之名来自埃及法老辛努塞尔特二世(Senusret II),辛努塞尔特二世被认为是最早的关于开凿大运河的构想者,而从他的儿子开始付诸实际。公元前5世纪,波斯的大流士一世(Darius I)实现了历代法老们的构想,由他继承开凿的法老大运河,东西走向,连接尼罗河与红海,是第一条真正意义上沟通地中海与印度洋的运河。法老大运河一直被沿用到阿拉伯时代的早期。公元7世纪,征服完埃及的阿拉伯指挥官阿姆鲁·伊本·阿斯(Amr ibn al-As)在担任埃及总督期间,曾利用这条运河将埃及的小麦运往麦加。
在中世纪的阿拉伯世界地图中,世界只有地中海与印度洋两个海洋,阿拉伯人垄断了亚非欧的商路,运河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之后许多人都曾有过关于苏伊士运河的构想,包括宗教先知、拿破仑皇帝和英法企业家。关键点卡在一项技术性的难题——红海的水位与地中海一致吗?会不会运河凿成之后,变成了一道瀑布?
这些疑虑并不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以色列政府就曾计划在地中海和死海之间开凿一条新运河,由于死海湖面比海平面低430米(每年略有变化),在这个巨大落差之下,运河只能被用来发电。而且运河开凿后,将淹没巴勒斯坦与约旦的大片土地,该项目因遭到联合国成员国的集体反对而被迫中止。
苏伊士运河诞生于埃及的奥斯曼统治者萨义德帕夏(Said Pasha)在位时期(1854年-1863年),运河北部的塞得港(Port Said)就是以该位帕夏的名字命名的。
苏伊士运河被认为是19世纪埃及最大的工程项目,借取了大量的外债,此刻埃及经济建设的雄心来自埃及长绒棉的丰厚收入,而当时的棉花大国美国正深陷内战,埃及长绒棉逐渐得到了欧洲纺织业者的喜爱,至今仍被认为是世界最上等的棉花。
塞得港
法国外交家雷塞布(Lesseps)在萨义德帕夏的支持下创办了苏伊士运河公司。此人晚年又去开凿巴拿马运河,但运气不佳,因为巴拿马地峡不像苏伊士地峡,东西水位落差较大,结果,雷塞布在巴拿马运河项目上惨败。苏伊士运河开凿的最初阶段,运河公司使用了埃及的免费劳工,这种强制劳役现象在欧洲掀起了巨大的反对声浪,被认为是埃及奴隶时代的复辟。运河的突破性进展来自对机械的运用,挖土机解决了运河四分之三的工程量,才使得埃及于1869年建成了苏伊士运河。
萨义德帕夏的继任者伊斯玛仪帕夏(Isma'il Pasha)为苏伊士运河举办了规模盛大的通航庆典,邀请世界各国的权贵出席,蒸汽船载着法国皇后、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王公通过了运河,穆斯林与基督教徒首次站在了一起,宣称“两个世界合一”。 非洲大陆原本与亚欧大陆相连,现在它变成了一座“岛屿”。
伊斯玛仪帕夏总是一副欧洲贵族的打扮,他宣称“埃及必须成为欧洲的一部分”, 而以他名字命名的新兴城市伊斯梅利亚,成为了苏伊士运河公司与后来的苏伊士运河管理局驻地。
苏伊士运河公司充当了自治政府的角色,直到运河归还埃及之前,伊斯梅利亚一直被外国人掌控,不仅路牌是英文的,城外也有戒备森严的不列颠军事基地,外国人在伊斯梅利亚拥有分离的司法体系,由独立的法庭处理所有涉外的案件,即所谓的治外法权。
这种不平等的现象,导致了埃及政治团体穆斯林兄弟会诞生于此,因为反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在苏伊士运河公司的工人中迅速发展,后来该组织被开罗当局定性为恐怖组织。
由于一系列的面子工程建设和对外战争,苏伊士运河的外债累累,拖垮了奥斯曼帝国。1875年,债台高筑的伊斯玛仪总督以400万英镑的价格,将苏伊士运河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卖给了英国人,但这只收回开凿运河费用的四分之一。
1876年,埃及事实上已经破产,英国的银行家们依靠经济手段逐渐统治了埃及,欧洲与东方的贸易船越来越多地经由苏伊士运河,为不列颠帝国攫取了大量的财富。英国对埃及的军事占领是在1882年,由于当时的法国政府拒绝了对埃及采取军事行动,让埃及的英国时代正式开启。
1888年,《苏伊士运河自由通航公约》在君士坦丁堡签署,通过国际公约确保了苏伊士运河公司对运河的租让合法性。苏伊士运河公司的合约到1968年止,运河一直为英法两国的共同治下。直到1958年,埃及政府要求国有化苏伊士运河,导致了第二次中东战争,经过数年持续不断的斗争之后,才让运河在1975年重新启用。
法老们的交通强国梦在今天已经实现,如今的苏伊士运河,成为了繁忙的亚欧航线上的咽喉。运河水道宽度(水下11米)从1956年的60米,拓展到了现在的205-225米。
根据统计,2020年期间,共有18829艘船舶通过了苏伊士运河,约占全球贸易量的12%。苏伊士运河还是欧美重要的能源通道,虽然已有苏麦德输油管道(SUMED Pipeline),但只能作为运河的替补方案。如果切断了这条亚欧海运的大动脉,将对全球供应链和油价产生重大的影响。
亚喀巴入埃及 丁海笑 图
1911年9月,德国诗人赫尔曼·黑塞从德国的盖恩霍芬出发,到意大利的热那亚乘船前往亚洲旅行。9月13日,他的游轮通过了苏伊士运河。夜晚,黑塞在后甲板上遇到了一位举止优雅的中国人,中国人用流利的英语跟他亲切地谈论着水上的月光,接着又转而跟英国官员聊起橡胶的价格。中国人让这位浪漫的诗人饱含着对东方的神往——“中国人说话时客观冷静,保持着优雅和礼貌,苍白的灯光下他一直在微笑,仿佛一尊佛像。”我突然明白,百年之后的苏伊士运河,让昔日吉卜林笔下“永不相见”的东方与西方,已经相见了。
参考书目
[英]大卫·阿布拉菲亚,《伟大的海:地中海人类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英]尤金·罗根,《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1516年至今》,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
[德]赫尔曼·黑塞,《通往印度次大陆》,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
[英]约翰·诺维奇,《地中海史》,中国出版集团,2011
[英]西蒙·蒙蒂菲奥里,《耶路撒冷三千年》,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5
[美]何伟,《埃及的革命考古学》,八旗文化,2020(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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