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大块吃肉的直白,香肠天生带着强烈的戏剧性,委婉、曲折、隐忍、克制,偏偏又暗藏着丰富到天崩地裂的内心戏,简直荡气回肠得莫可名状。
把简单的东西吃复杂,固然是有钱任性的表现,但多半也有人类基因里爱折腾的天性在作怪。比如说香肠这种严重违反自然规律的食物,就很像是折腾的产物。但它却在不同饮食文化里广泛流行,大受欢迎,尤其是中国和德国,因出产口味众多、花样百出的香肠品种,还获得了香肠大国的荣耀。而许多不以香肠著称的国度,实际上也拿得出不少风味独特的香肠,只不过不如前两者高调所以名声不显。仔细想来,把好好的肉化整为零再塞进肠衣里重新组装起来,实在是一件又麻烦又变态的事,可仍有这么多民族热衷于此,可见它并非单一文化的特殊产物,而是跨文化的人类本能中某种集体无意识的彰显。
腌肉腊肉的问世大约还猜得到是出于抵抗腐坏的初衷,可是在这一功能上,香肠并未表现出更加突出的优越性,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第一个兴出把肉塞进肠衣这种花样的人,他关注的应该不止是防腐问题,可能同时还怀着一种疯狂的好奇心,想看看这样没有节操的倒行逆施能够产生出什么不寻常的后果来。有些考证认为,香肠在古罗马时代已很常见,在那个纵情声色的奢靡时代,贵族们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的宴会持续几个时辰不散。这些生性放纵不羁、贪图享乐的腐化分子就算没有亲自发明香肠,至少也对它的盛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据说中国的香肠历史可追溯到遥远的南北朝,不过中式香肠的形制与欧式明显不同,味道和口感也不相类,很难说两者间存在传承关系。
无论如何,香肠的案例都说明,瞎折腾有时候也会产生好结果。作为食物的香肠,不仅带给人完全不同的味觉体验,在观感上也与普通肉食大异其趣。相较于大块吃肉的直白,香肠天生带着强烈的戏剧性,委婉、曲折、隐忍、克制,偏偏又暗藏着丰富到天崩地裂的内心戏,简直荡气回肠得莫可名状。
德国人的香肠情怀,从数量上堪称最盛,据不完全统计,全德香肠的品类有上千种之多,估计就算是在德国也没有谁能一一尝试,所以数量到了某个程度就丧失了意义。中国的香肠就不看重以量取胜,虽品种有限,却款款堪称精品,与德国香肠比肩,丝毫不觉逊色。食物嘛,总还是得靠味道说话,对这一点,中国人倒是从来都很严谨认真,不肯马虎的。
在做香肠这件事上,中国人照例因循了充分表达属地偏好的惯例,同豆花、粽子一样,香肠也分甜咸两大派别,但所幸没有引发全国性的味道论战,而是两派各安其分,和而不同,造福全民。在以四川为代表的嗜辣之境,人民群众大多偏好制作咸味系的川式香肠,甚至施以辣椒、花椒等等重口调料,继而烟熏得黧黑才算大功告成,风格粗犷硬朗,有如关东大汉。而在以粤地为代表的崇尚原味的地区,则继续贯彻温婉简约的路线方针,致力于化解肉食给人的粗鄙印象,只用甜咸两味的精妙配合,营造出一种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的味觉体系,这种被称为“广式香肠”的品种,虽是以甜为主题,却甜得不失分寸,成品色泽亮丽,纤巧可爱,风韵如娇倩动人的小家碧玉。
两种风格迥异的香肠,美味指数却无差,所以跨界进入对方的势力范围,也不会受到歧视和排斥,四川的超市里广式香肠与川式香肠平分秋色;而餐桌上大啖川式麻辣香肠的广州人也不鲜见。不过人类天性对甜味有种特殊迷恋,所以广味香肠似乎拥趸更多。
川黔滇湘等地,冬至一过,家家户户便迫不及待地在阳台上晒出累累香肠肉串,往往玫红的广式与黝黑的川式杂糅并立,红与黑形成鲜明对比,充分表达出主人对即将开启的冬季食肉模式的无限期待。其实在这个超市包办一切的时代,一个人若动了香肠绮思,完全不必等到冬天,大可直奔超市的干杂区随便拎一种回家,但真正的吃货,并不仅仅满足于味蕾的愉悦,吃喝的氛围同样不肯轻忽。像香肠这样的食物,就应当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于数九寒天里细细品尝,才能体会到它最佳的滋味。而且配置要从简,若是川式香肠,最好再配一碟清炒白菜苔。香肠煮熟,斜切成片,放凉再吃,口感硬而香,层次很丰富,混着米饭油菜细嚼,回味无穷。若是广式香肠,可与泰国香米同煮,趁热上桌,香肠肉体晶莹剔透,米饭甜润温香,堪称绝配,能令人浑然忘却世上还有卡路里这种邪恶的存在。这种享受,若挪到炎热的夏季,就变得平平无奇,意趣全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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