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又是一个秋天的月满乾坤之夜。    经过华阳镇，街灯与月光交织，使覆了一层轻霜的路面煞是苍白

又是一个秋天的月满乾坤之夜。

经过华阳镇，街灯与月光交织，使覆了一层轻霜的路面煞是苍白。有早起或难眠的老农看见你——脸庞瘦削、身材好像很高的一个年轻人，双眼逼视着前方，骑在自行车上像是跨着一匹马。

无论怎么看，你有两样是我们这类人所共有的，即要破未破吱咔乱响顽强滚着的自行车，要破未破脏兮兮的外套与皮鞋，装束颇似巴尔扎克笔下法国十九世纪的“外省青年”。

披着霜气，驮着银光，风冷峻地吹动头发，使你猛省似地发现一个问题：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去干什么？你愤怒地蹬着自行车，车轮更加沙沙地滚动着，为了自己这一愚蠢的“为什么”。

你点燃一支香烟，继续前进。思绪若车轮旋转。

几年前，你中学即将毕业，离高考只有10来天了，但你突然拍拍屁股，像拍打灰尘，然后以不再回首的气概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从此任凭父骂母怨，也再没踏进学校半步。老师为你扼腕而叹，同学为你惊讶不已，都说你本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就这样，你开始日日同从未进过学堂门半步的父亲一道，在田野中体尝着面对黄土背朝天的千古滋味。可你耳朵伸得很长，听到邻乡办起了一个大厂，眼下十分红火，如盛夏的西瓜，在这几乎没有什么工厂的江边小县里像炸开了锅，男女青年无不“心向往之”。农民在世代耕种的田地上煞有介事地轧钢炼铁、纺纱织布，还口若悬河地大谈企业管理与经济效益，使你异常地兴奋与鼓舞。于是费了一番周折，你便也去纺织厂当了一名工人。日落月升，寒去暑来，三班倒转，晨昏颠倒，活儿重，报酬低，凡此种种，你却干得有滋有味。然而问题就出在你有一颗灵敏而多思的头脑，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一腔充满正气与激情的秉性。你渐渐体会到，这儿并非你向往的净土。在经过了许多次痛苦的思索后，你甚至认为，你所在的这家工厂原来不过是一爿简单的作坊，只是人数众多达数百而已。你发现，由于全员素质偏低，使少数狡黠者很容易地成了领导，就像古人说过的“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那样。

这些“领导”或曰“英雄”，中饱私囊却喜摆出一副救世主或起义军领袖面孔，然而他们对厂子的经营却不用交任何风险抵押金之类，因而厂子有了效益，他们奖金和好处大大地拿，而厂子没有效益甚至搞垮了，也不损他们一根毫毛，反而还能将厂子改制成为属于个人的私企，最不济也能膘肥体壮地调到另一个厂做领导。此外，这个厂，在人事上封建意识也颇为浓厚，一旦出现肥差美缺，悉为领导者瓜分，赐给其亲朋好友。

一个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夜，你悄然而松弛地走了。在乡间柔软的道上，抬头望天，那闪烁而迷茫的银光，你觉得就好像一把盐正撒在你的伤口上，刺痛不已。

后来你认为你的举动无论如何解释，都是一种临阵脱逃，是好男儿当去使大家幡然醒悟，同甘共苦齐心协力建立一个真正富足文明的农民工厂。但你知道你这只是空想，因为你知道你毫无根基毫无力量。你只能继续在田地上干活。你就像一个真正的农民譬如你的父亲那样，考虑着种籽、禾苗、水利、墒情、丰收、歉收诸多问题，唯一不同于你父亲的，是你在夜晚的挑灯苦读。书都是你省吃俭用缩衣节食积下的钱买的，为此还遭到了父亲的又一阵痛骂：“出了学堂门了，还捣腾这些东西干什么？”父亲的意思是叫你不要白花钱而应将它用在娶一个老婆，老老实实当农民上。

你想当一个老实农民，而现实似乎并不让你安心当。都说这些年农民富裕起来了，你也承认农村和农民是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改变，而且这种变化呈有增无减的趋势，为此你颇感喜悦。但另一种滋味却让你体味得很深：一年到头，农民围着田地团团转，打下收成，就为造几间瓦屋，好传给下辈人遮风挡雨，以显示上辈人有能，于是前3年勒紧裤腰带，后3年裤腰带勒紧，硬是将几间瓦屋“省”成功了。不几年，见到别人家盖起了楼房，便又开始了新一轮造房计划和行动。还有，就是终于打下了粮食收获了棉花，去接受粮棉收购商漫不经心的挑拣甚或贬级压价，结果是得不偿失，养家糊口弄不好都要捉襟见肘，还必须为来年的肥料、农药以及包干费犯愁。眼瞅着收购单位楼房拔地而起过年过节福利劳保铺天盖地，就是肚子气起一个大包也无济于事。于是多数人家的儿女有出外挣钱成为打工仔打工妹的，有出外捣买捣卖甚至充当乞丐曲线致富的。

农民与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越来越远了，想想让你伤心。你不愿再出去了，但在田地上你又日益无法安下心来，因而你只能日日苦恼着，像一只笼中困兽乱撞乱蹦，发出了急迫、愤怒而又悲凉的嚎叫。

这种时候，你就增加了一种运动，就是骑自行车。一般晚上出发，就像今晚。

你的烦恼深深触动了我。被深深触动的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唯一是你说的，我不敢当），因此我有帮助或影响你的责任，但事实是我基本改变不了你，或者说我无能力改变你。我知道我们广阔的农村里，你这样的青年很多很多。今天，你告诉了我你刚刚骑了两个60公里──从雷池口，沿着同马大堤一直往东，到了安庆城，然后再返回。你忽然决绝地说，要去东南沿海大城市打工，明天就走，无需准备什么。我沉默着，简直没有说一句话。

足足5分钟后，我们同时将四只手握在了一起，发现互相都有了些泪水，晶莹中透着些许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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