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草木世界

一花一世界，在我，绝不只是一句有悟性的话，更是我阳台和书案上有生动表情的四季风水。

我住在四楼，书桌的窗子对着城墙外的树木，那是我“远处的青山”，近处，眼前，是我自制的一些植物小景，或是瘦影文竹，或是盘根榕树，或是山芋藤叶，有买来的，但大都是我自己培养的，我在为自己培养一个草木世界。

坐在书桌前，备课、阅卷、看书，因为有草木贴身陪伴，因为可以呼吸草木的呼吸，所以即便深处内室，也觉得把自己放逐到自然中了，或者说我与自然在书案上就可以相亲相爱了。

与草木的距离，不是一个可以用尺子量的空间距离。我们都习惯在案头摆一些植物，有的以名贵来显摆情调，但如果只是外在的装饰，没能跟你有生命的互动，即便这些草木跟你共处一室，也只是你的外部世界，你跟草木咫尺天涯。

我自认自己的生命是草本木本的，因为只要看草木一眼，就觉得彼此的心性被接通了。首先情绪上来一个拍案惊奇，然后我便久久地凝望，发呆，因为颠簸的舟，停泊了，世界在这一刻，静美。

喜欢陶渊明，也是因为喜欢他眼里心里的草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他用他的心泉、他的诗，去喂养草木，所以草木在他那里有特别的精神风光。杜甫评曹霸画的马是“一洗万古凡马空”，陶诗是“一洗万古草木土”，因为他看到了所有草木的“朦胧的欣悦”。

喜欢林黛玉，很大程度上也因为她是绛珠仙草。我有时在想，我的前身是什么草木？是菊？是竹？是柳？或许就是我案头或阳台上的某一株。无论是我种的，还是经由鸟儿和风主动到我的地盘上落户的，我相信都是缘分。

每每到野外，我对草木都有一份特别的留心，当彼此默然欣喜时，如若可能，我是要带它们同归的，我需要它们做我的心灵小友，它们是我生命中最具活性的元素；当然反过来，我也希望成为它们生命里的默契。

我眼前的这一株是从大山里（不是自然保护区）采来的，我觉得跟它似曾相识，就像宝玉第一次看黛玉的感觉，于是就决定“与子同归”了。同行的一位朋友说，这个叫“金蒲荷叶”，我更觉得像寻到了宝贝。现在它发的很茂盛，真是日见其长，一个个花骨朵都举起来了，莫非欣赏的目光也是一种养分？

我的这些草木，绝大多数在世人眼里都是极为普通的，因为它们大都来自乡野。其实普通至极也是高贵至极。之所以普通是因为普遍，一种生命能普遍地存在，并且在这个需要我们小心翼翼保护各种物种的时代，能够超越环境，执念地陪伴大地，这就是高贵。

所以对于那些主动落到我花盆里的草木，即便是杂草，我也不忍悉数拔去。它们来我这里是想申请一份居住权，我会给它们适当的成全。但无限度的接纳，也是对原住民的伤害。有位朋友说，因为想给这些杂草生命的权利，致使原先的花儿死亡，这对花儿是不仁道的。所以对杂草，我能允许的是，有度。

我喜欢的是自然养出来的生态圈。如果每一盆草木都只有一个主角，没有些许的“草民”，那这一个个主角只能是它小小地盘里的孤家寡人。所以在每个花盆里，我都会留下疏疏落落的草儿，好让生命一起呼应，一起生动。比如我的那棵梅树下，自然生出了许多苜蓿，我感恩这些性灵草儿的主动成全。春夏时节，它们开出粉色的小花，围着梅树的老根，似乎在向阅历致敬。

我还有两个大花盆，原本有两棵大榕树盘踞在里面，可2008年的大雪终止了它们的繁华。后来在老根边我植上了金银花，再后来又发了两棵树，一棵冬青，一棵香樟，现在比人都高了。因为是在墙角，那里聚了一些落叶和碎土，随后其他的草木也发了出来。夏季这里密得似乎真守着许多秘密，我常常蹲在那仔细地瞧，我喜欢窥探植物世界的秘密。这里是我借自然的力，经营的一个生态圈。总要有一个世界，不能被一眼看穿。

养这些草木是要付出每日劳动的。以往我会分派家人浇水，他们似乎都很不情愿，后来我由“要我浇花”变成“我要浇花”，自己快乐了，草木也快乐了。其实我也只能在浇花时分与草木相处，接受草木的纯化。浇水，是在给自己机会，转变后，我发现“佳木葱茏而可悦”，因为我寄放了一份心情在每一株草叶上。既然当初把它们领回家，就当不忘初心。

我念念不忘想在老家置一处居所，很大程度上也是缘于对草木的依恋。老家的田野比较广阔，而且很多地段在路的霸权之外，尤其是老龙头水库大坝一带，由于此路不通，几乎成了荒野。对此我没有一点落寞，反而有些许庆幸，归于荒野是向深度自然的皈依。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或许最大的愿望就是寻归荒野。我知道“寻归荒野”是美国自然文学的概念，我也知道有位学者写了本名为《寻归荒野》的书：荒野是抛洒在旷野之上的真实的辉煌。

“‘寻归\’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走向自然，更不是回到原始自然的状态，而是去寻求自然的造化，让心灵归属于一种像群山、大地、沙漠那般沉静而拥有定力的状态。”这段话我常常念念于心，念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寻归。

我没法在家居为自己造一处荒野，而且荒野从来也不是造的，但我总想寻一条通向荒野的路径，包括我在老家田野的行走，包括我在各处山里的行走，也包括我善待露天阳台上那些被自然送来的草木。那个角落，我除了浇水，尽量不去动它，就让它成为离我最近的，最真最小的荒野。

有人可以在家里周游世界，我也可以在阳台上寻归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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