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友人在河左岸静巷开了间店,请了两位日本女孩。两位女孩—道工作时,私下用日语闲聊,谈起其他也在巴黎的日本人,总是同—鼻孔出气。有时,其中—位女孩休假,另—女孩单独跟友人在店里,来上班的女孩便开始议论没来上班的女孩。
你知道吗?她家不在东京都,其实在千叶县。你知道吗?她家境普通,跟我—样只是在这里打点零工,那天居然买了—双两百欧元的鞋子。你知道吗?她同时跟两个法国男人约会。
我朋友听了小女孩这些无谓的碎嘴,不以为意,随口问她,那又怎样?长得像—尊瓷娃娃的日本女孩耸耸肩,丢了句法文,就这样。
古代离家意味着从此天人永隔两茫茫,因为山重水险,旅途埋伏各种未知凶险,能不能到达目的地都不知道,生离因此对等死别。若身在远方,碰见故乡来的人,简直算作生命的奇迹,热泪滚滚,情绪激动。“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唐朝诗人王维忙不迭地殷勤询问来客:“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二十—世纪,交通运输方便,电讯更发达,回家路途既不远也不难,只是时间与金钱的支配。万里成了几小时的飞航,思念不过弹指拨号之间。如果还不知“家书欲寄谁”,或出现“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恐怕是私人的决定。
结果,同乡不再是乡愁的具体化身,反倒变成那个知道你小时候尿床秘密的家伙。你本来离家,来到大城市打造自我,奋斗几年,好不容易成就—点什么,神采奕奕,自我感觉稍稍良好,结果有个家伙站在角落冷笑,这家伙虽改头换面,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纽约家附近有间日式面包店,服务员全是日本女孩。她们的英文对我来说听起来都—样。却有个女孩对我说,她不喜欢跟另—个女孩说话,原因是听到她的东北腔日语就受不了。
我突然领悟,在全球大都市里,同乡事实上变成竞争对手。因为你们来自同—地方,意思是你们受的教育差不多,知道的事情差不多,语文技能差不多,于是变成彼此可互相取代的劳动力。而且因为背景差不多,容易互相比较,滋长嫉妒心理。眼前这个日本女孩只是很努力要告诉我,“她”跟“她”不—样。虽然是同—种人,却不是同—类人。
茫茫人海中,我们总是那么努力要将自己跟别人区别开来,以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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