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来游去的鱼 读何世平的小说集《去城市》

何世平算得上是与改革开放一同成长的作家了。从乡下，到城里，在城里做生意，结婚成家，无论生活怎么样，他一直都坚持着自己的写作爱好。何世平不会去叙述宏观的历史变迁，他只是以一个小人物的身份，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承受着宏大历史嬗变给生活带来的或喜或悲的生活，敏感地体验着生活的冷暖。

何世平的拿手好戏是状写从乡下进入城市的男男女女的生活状态、心理颤动和道德波澜。他笔下的人物，大都是青年。他们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从乡下进入城市，于是，他们就有了两个家，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城里。而这两个家，都不是那么稳定，同时两头牵挂，也在两头飘荡。假如说改革开放，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开掘了一条河的话，何世平和他笔下的人物，就是一条（群）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来游去的鱼。他们从乡村游向城市，又从城市游回乡村，而后又游回城市，他们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来回游荡。《还乡》中，当年在国营酱油厂上班的可发，对等讨了村支书漂亮的女儿园子为老婆。但当年国营厂的优越感在改革的大潮中消失了，失业的可发和园子只好回到乡下养猪，结果死在乡下。城里呆不下去了，乡下也回不去，他们无处可去，只有死路一条。《去城市》中，刘向群、范小玉夫妇在城里苦苦挣扎，但也不愿意回到乡下去。《龙虾》写一个文学青年艰难的人生之路。你和云的故事，有一点绯红，有几许浪漫，但很快就被压力山大的现实熄灭。《一条游来游去的鱼》在结尾处用了一条游来游去的鱼的意象，看似诗意，实际上暗示了主人公陈小涛无路可走的困境。小说以留守乡下的孩子的自叙形式，写出了乡下人的困境，游手好闲，没有技能，债务缠身，一走了之，留下孩子吃苦失学。

何世平在写乡下人在城里求活的时候，他有好几次写到了做假酒。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当时的农民进城，并没有什么好的生存之道，做假酒就成了进城农民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发财途径。何世平很敏锐地抓住了一个时代的特色，并将其镶嵌入他的小说编码中，彰显了时代的特征。

我在读何世平小说的时候，总是想到沈从文。乡下人沈从文总喜欢将城市写得不堪，何世平用改革的洪流将乡下人裹挟到城里，然后让他们在城里走向堕落。《把一块钱给我》写小学教师马健在社会的夹攻之下，最后“坠落”成了一个乞丐。《在叔叔的屋檐下》中的王小川，在叔叔的屋檐下讨生活，父亲和自己都被叔叔剥削，何世平让资本无情地蹂躏着亲情，似乎证明金钱埋没了人性。不仅如此，乡村婚姻道德也在城市商业文明的冲击下遭遇了尴尬。《腊月正月》中的老古在给儿子相亲的时候，却碰到了洗脚女。《优秀青年王小力》中，乡下优秀青年王小力总是相亲失败，看起来是因他的内秀木讷，实际上却是因为他的自卑或者姑娘对乡下人身份的嫌弃。这篇小说采取了先抑后扬的手法，先一直说王小力憨头憨脑，把所有的不是和失望，都堆在王小力的身上；直到最后才由王小力对奶奶诉说，将一切解释清楚。在这种福尔摩斯式的揭秘叙述中，何世平的趣味显然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于通过真相的揭示，表达一种不满和自怜。

何世平擅长写乡下人曲里拐弯的心理状态。《明天请客》中，父亲和大海叔，一对老兄弟，随着年岁变大，慢慢发生了莫名的纠葛。《颠倒》中，老人小有才的“颠倒”非常有趣好玩，把老人的心理琢磨得很透，写得也很生动。同样属于老年题材的还有《失母记》。这部小说中王大宝、李黑皮以及大宝娘的纠葛，虽然鸡毛蒜皮，却是乡村生活的现实。情节的安排比较好，节奏比较好，火候不急不慌。《小乔的手机》虽然不是写老人的，但是从偏重于心理揭示这一向度来说，与老人题材又有一脉相承之处。小说中的得胜心理病态，怀疑老婆外遇，于是虐待善良的老婆小乔。故事很简单，但把两个人的性格都逼出来了，小乔的忍耐，得胜的变态，都写得很深刻。《野人》和《小芳》都对市井的流言蜚语进行了针砭。《小芳》写了小芳遭受流言蜚语的伤害，《野人》中小锣也受到了同样的伤害。

何世平有一部分小说还是保持着乡下的甜美梦幻的。《幸福像花儿开放》讲了一个苦命能干的山里佬，倒插门做上门女婿，似乎被丈母娘看不起，但通过他的吃苦耐劳，最后赢得了尊重也赢得了爱情。故事是过去时态，笔法略带调侃的语气，有抒情诗的韵味。《1986年的爱情》更是三月桃花般浪漫，王大宝朴实憨厚，又精灵鬼怪，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赢得了高傲的山里姑娘毛桃的心。这是傻人有傻福。《1986年的火把》中，小莲不堪忍受包办婚姻，偷偷与宝泉私奔了。《秘密》中的赵老好，通过假喝药，与乡村姑娘李梅结下秦晋之好。但“喝药”的手段在他的儿子手里再次实施，却造成了儿子的死亡。

何世平的小说，没有宏大的时代风云，格局相对比较小，情节线索也比较单纯，但他就如同一个住着不大房子的园艺家一样，把他的小小园地精心经营，也创造了一番别致的洞天。何世平的小说擅长写简单的乡村爱情或婚姻故事，写在城市里飘荡的乡村青年的简单的人生境遇。他的故事是写实的，绝对不会有装神弄鬼的魔幻。他的故事有头有尾，故事在该开始的时候开始，故事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自自然然地开始，自自然然地结束。通读何世平的小说，团圆式的结尾和悲剧式的结尾，可以说是各占半壁江山。团圆式的结尾，大多是乡村爱情故事；悲剧式的结尾，大多是乡下人在城市里的苦逼生活。无论是悲剧结局还是喜剧结局，何世平一般情况下，不会把它搞得太戏剧化，也就是说，在情节上看不出人为设计的痕迹。何世平讲故事，一般都是一条线索讲到底，中间一般不拴扣子，在绝大多数的时候，何世平对于悬念似乎是排斥的。他的小说也因此没有时下流行的那种“宫斗”或侦探悬疑叙述的恶趣。从美学来说，复杂是一种美，简单也是一种美。而我认为，对于中短篇小说，尤其是对于短篇小说来说，简单的而又是美的，是不容易的，是考验作家艺术表现力的。显然，何世平是做到了。日本小说家星星一的短篇小说总有出人意外的情节，何世平的小说没有。而我认为，星星一的出人意外的曲折，是美的，而何世平的自然叙述也是美的。曲折叙述，显摆的是技术性的智慧，而自然叙述则只有靠小说叙述者对情节线索精到的把握才能获得。

当然，何世平的小说并不总是那样的单纯、简约和坦诚、没有一点机心的。《秘密》中，他就利用“秘密”这一扣子，写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恋爱手段，虽然都是喝药要挟女方，父子二人获得的结果却大相径庭。父子两代都用喝药这一招，不是说生活中不可能，而是说这样重复的情节，显得不够自然，有点儿牵强。特别是嘲笑一个为追求爱情而自杀身亡的青年，心意也就不那么地道了。

何世平的绝大部分小说，都是客观化的第三人称叙述，尽管故事中有着他自己的人生痕迹，但是《龙虾》那样的情绪化叙述却是比较稀有的。这说明何世平已经走过消耗自己人生资源的初学者时期，而成长为一个专业的写作家。何世平最近几年发表的几篇小说，诸如《还乡》《去城市》等，是越来越会讲故事了，叙述节奏的把握和略带诙谐的叙述语调，都给人炉火纯青的感觉。

小说家何世平，是一个对小说创作极为执着的人。大概就如著名作家许春樵所说的，他是一个把小说写作当作信仰来看待的人。作为一个写作的同行，我除了表示敬佩，还能说些什么呢。

（《去城市》何世平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本文系该书序）

□ 方维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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