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队的号子声

对我来说，成为农民工队伍中的一员，实在是对灵魂的一次洗礼。

工作了几十年的国有企业，被一家作坊起家的小厂兼并后，我在感情上总也接受不了，更看不惯小厂领导飞扬跋扈的作风，企业减员时主动要求内退休息了。一是想找点事干调整一下心态，二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增加点收入，托朋友介绍，我去了一个正在修筑公路桥梁的农村建筑队打工。

建筑队长姓彭，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问道：“到这里来都是出力气的活，你干得了吗？”我明知自己没有啥技术，只能干普工的力气活，却故意挺直腰杆说：“七尺男儿，没有啥干不了的！”彭队长叵测地笑了笑，指着旁边一辆人力架子车说：“你先拉架子车去运沙吧，以后有了适合你干的活再调换。”在彭队长面前，我多一句话也没说，拉起架子车就去运沙了。

运沙的除我外，还有一个耳背的中年人，我俩各拉一辆架子车，把汽车卸在便道旁的毛沙一车车拉运到200米远的搅拌机跟前，只要肯出力气谁都干得了。开始干我还没觉出有多吃力，拉了几躺，太阳出来火辣辣地晒着，浑身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口干舌燥嗓子眼像要冒烟，好容易熬到晚上收工，回到工棚浑身像散了架，腿和胳膊似乎都不是长在自己身上，想动一下都不听使唤，我真后悔不该到这里来打工。彭队长看我躺在铺上不想动，打发人打盆热水给我送到工棚，看着我洗完脸和脚，亲自去伙房打来一个半斤重的大馒头和一碗土豆炖白菜，送到铺上让我吃，还鼓励我说：“你也是个当过兵的人，不要打退堂鼓，坚持干习惯就好了。”听彭队长这么说，我心里直纳闷，他怎么会知道我曾经是个兵呢？

我咬牙坚持干了几天，肩膀被拉带勒破了，汗一浸钻心的痛，脚掌上打了泡，走路都很不得劲，更不要说拉车运沙有多艰难了。我拿定主意不再干下去了，给彭队长说，我要离开建筑队回家去。彭队长望着我，只说了一句话：“要走你就走吧，建筑队本来就不是城里人呆的地方。”第二天早上等别人出工后，我刚要悄悄离开建筑队，忽然从工棚外工地传来一阵高亢粗犷的号子声，声声撞击着我的心房，我激动得不能自己，急忙冲出工棚，寻着那久违的号子声跑去……

上世纪60年代，铁道兵修筑成昆铁路时，我在团宣传队任创作员，一次到施工现场采访，听战士们在抬运预制件时，喊着高亢的号子：铁道兵战士嗨嗨，意志坚嘛嗨嗨，成昆铁路嗨嗨，献青春嘛嗨嗨！号子词不长，完了再重复，力气在抑扬的号子声中收放自如，直至将预制件抬运到位。我采访了创作号子的模范班长彭应龙，写了篇报道在《铁道兵报》上发表了。在一次排哑炮的意外事故中，彭应龙为保护战友脱险，自己负伤双目失明了，部队首长要彭应龙去荣誉军人疗养院疗养，彭应龙却执意退伍回乡了。彭应龙走前我去采访他，他对我说：“我会永远记住自己曾经是个兵。”我的心被彭应龙的话打动了，根据他的事迹创作了独幕话剧《永远的号子声》，在工地巡回演出时，很受战士们欢迎，后来参加全师会演还得过奖。时隔三十多年后，是谁在筑路工地领唱铁道兵号子呢？寻着号子声我一口气跑到筑路工地，望着展现在眼前的情境，我的心怦怦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大功率录放机在放号子录音：农民工个个嗨嗨，意志坚嘛嗨嗨，建设祖国嗨嗨，不怕难嘛嗨嗨！十几名农民工抬着很沉的混凝土预制件，应和着雄劲粗重的号子声，一步一步朝着路基上走去。似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激动得思潮翻滚，激昂地喊道：“彭应龙，你在哪里？”“我爸三年前就走了。”望着走到跟前来的彭队长，我急切地问道：“建筑队是彭应龙领头组建起来的，对吧？”彭队长深沉凄婉地说：“从部队回家后，爸爸常摸着当兵时你们的合影照片，豪迈地对我们说，我虽然是个伤残军人，但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是个兵！为了带领乡亲们过上富余日子，爸爸拿伤残军人证作抵押在银行贷了款，在村里张罗组织起来了建筑队。让爸爸当建筑队长真难为他了，开始那些年吃了不少苦，失败过，痛苦过，但不管困难有多大，爸爸总说自己曾经是个兵，要敢于与命运搏斗，终于超然于失败之上，带领村里不少人富起来了，他却操劳过度过早地离开我们走了……”

在这一瞬间，我被彭队长的话震撼了。在企业当了几年领导，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兵。彭应龙坚强隐忍，他以朴实无华的劳动与命运抗争，实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想着工厂被兼并后的心态和到工地后的表现，我汗颜无地，没有勇气再说要离开建筑队，继续留在工地与农民工为伍，直干到工程完工通车。与农民工为伍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在我人生的征途上，却是一段难忘的经历，人生只要跟时代号子合拍，不就可以超越于失败与成功之上，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强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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