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伟东我小时候在西北山塬上一个煤矿生活我家住在煤矿

□沈伟东

我小时候，在西北山塬上一个煤矿生活。

我家住在煤矿的西山矿工窑洞，不远处的西山头有一排长长的两层青砖家属楼，楼前篱笆围分隔成一家家小院子。戚二哥一家七口就在楼头，挨着一排厕所。夕阳西下，西山头漫天的燕子盘旋着唧唧喳喳，天空中厚重的晚霞像浇铸的铁水由亮红渐次转暗，黑夜便从地下蔓延起来。

这个时候已经吃过晚饭，嘴角有点疤痕的戚二哥窝在他三四平方米的小砖窑洞里，翻看他收集的报纸。书本大的小窗外，有花椒树散发出的香味儿传来。那是上世纪80年代，十七八岁的戚二哥收集了20多家省报、60多家地市报，还有一些工矿报，几十本破旧的小说。晚上，安静的黑暗里，嗡嗡的蚊虫飞来飞去，15瓦的灯光下，我们几个小兄弟拥在他砖头垒的小床上看报纸，看书，想像煤矿外面的人和事。戚二哥有很多关于历史文化和哲学想法给我们讲，比如孔子的出身，人类的起源，永动机的发明，等等。他还写文章投稿，珍惜地收藏了一沓退稿信。阅读、投稿，让我们知道山外还有比晚上聚众打牌喝酒、呼啸街巷打群架更有意思的事情。

那时的生活简单而寡淡。我们站在西山看西天起伏的山影，阅读让我们知道了比这山影更遥远的地方。书报里的人、事，激荡着少年们的胸怀，铅字印刷的文字把这群煤矿子弟的少年时代的底色印染出不少色彩。

后来，中学毕业了，瘦小的戚二哥到街头摆了一段修鞋的摊子。没有活干的时候，他瑟缩着身子在寒风里读报看书，还戴上了眼镜。在街头讨生计不容易，读报看书耽误生意，收入也就刚刚够糊口。再后来，我去省城读大学去了，二哥也结婚了，生下一个一团黑的小男孩。二哥写信让我帮收集大学的报纸。我放暑假回去煤矿的时候，二哥已经不摆修鞋摊子了，开始下井做矿工。下井说是三班倒，在下面有时却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时间总是不凑巧，我和他见面少。到了西山头，有时我看见他皮肤黑黑的儿子在院子门前的土堆里滚着玩。他的房子几个兄弟帮着扩大到二十来平方米，二嫂说堆了半屋子旧报纸和旧书。

大学毕业后，我到更遥远的地方去了。戚二哥还给我写信。信里有很多关于生命、社会的思考，也谈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下巷道里想自己的出路。有时，煤块会在身后哗啦啦落下来，掩埋住支撑巷道的枕木。他继续恳求我帮他收集报纸，支持他集报。在信里他说，他已经收集了国内几百种报纸，还在煤矿的工会搞了一个报展。他还想收集国外的报纸，可惜，他没有途径。我敬佩他的坚守，帮他四处留意，积累了一大包报纸。遗憾的是，那一年春节，我乘火车回陕西，凌晨火车到湖南衡阳的时候，在硬座上打了个盹儿，一抬头，行李就不见了。那存了大半年的报纸也就不知道流落何处。回到矿上，二哥知道这个消息，叹了好久的气。只好嘱咐我继续帮他留意。他拿出一份矿区的报纸，指着上面一篇报道了他的报展的几十个字的消息，非常欣喜的样子。我也为他感到高兴。

有一年回煤矿，我听说戚二哥失踪了。有一天，他说下井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矿上井口储存柜里他换下的衣服整齐地摆放着，上面还有本没有读完的书。

他的失踪让二嫂呼天抢地，让年老的父母老了很多。周围的人议论，他多半是被不为人所知的冒顶事故掩埋在黑暗深处了。也有人说，老二读书多，有不少奇怪的想法，也许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跑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他要的生活去了。

我当时想，他也许到了大城市，也可能到了深山出家当了和尚。很多年以后，他也许会突然出现在西山头。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煤矿，西山头已经矗立起一栋栋住宅楼。那时盘旋半空的燕子们和二哥的小砖房子一样已经杳无踪迹。

二哥收集的那些报纸，那些旧书，也许已经和老房子的旧砖瓦一样成为废墟的一部分。读了很多书，脑子里有很多希奇古怪思想的二哥依然“失踪”着。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而今，我已步入中年，时常想起少年、青年的二哥。阅读让我们在相对封闭的年代的少年时代看到更远的地方，也让我们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更丰富的生命感受。我时常想起年少的二哥在幽暗的灯光下给我们读报纸，缀满花椒的树枝在夜风中摇曳。

二哥，你现在在哪个世界？你是不是还在整理着报纸和旧书，用圆珠笔在300字的稿纸上一笔一划地写文章，偷偷地跑到邮筒里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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