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变成树

□菜丛

一个突然的邀约，我去了我从未曾想过会去的杭州天目山。因为天目山有东亚最大的古森林群落，那里的柳杉树“大树华盖”景观有数百年上千年历史──比山脚著名的临济宗韦陀道场禅源寺更老，更有五代同堂的银杏群落，最老的一株千岁仍活，落叶如新。

不过初到此山，我有点自惭形秽，山山树树皆超然，独我役役，就像山下不远的大城杭州、临安一样不知为何而忙碌。

第一天下午在天目书院传说是昭明太子编《文选》处，寻那传说中的太子洗眼池，却赫然发现一首好诗题壁：“我有一双眼，能青亦能白，临池洗更明，看杀红尘客。 ”明代诗人俞文宪所写。作者史无记载，我想象他是一个流浪诗人，愤世嫉俗，游走在江南名剎间。他偶过此地，留下这篇他唯一传世的作品——在他洗过的白眼中，我等熙熙攘攘往来之人无疑就是他想要看杀的红尘客。

而他致敬的昭明太子又如何？ “既同摽梅英散，复以大谷花飞。密如公超所起，皎如渊客所挥。无羡昆岩列素，岂匹振鹭群归”，这是昭明太子萧统为天目山所写六言诗《西峰貌雪》，那种孤高境界，可堪比拟的只有这里的参天古树吧。

和同行的朋友们在深山中忘乎所然地走，心想红尘客便红尘客，能意识到己身如尘如客也是好的。突然有人大发感慨：来生做一棵树就好了。有人补充：那要是这里的树。有人惊呼：我们怎么走着走着人愈来愈少？有人顿悟：其实这山上的树就是人世间走失的人变的！

最后那人是我，我想起在来的飞机上看了Y.Lanthimos导演的黑色幽默电影《单身动物园》，其实里面最吸引我的是，在那个反乌托邦世界里，单身人士如果在二十五天内找不到伴侣，就会变成动物──我和主角一样，心想如果不能找到真正爱人还不如变成动物。那么我要变成什么动物呢？主角想变成龙虾，因为龙虾能活一百岁以上而且终身有生殖能力。我想来想去，觉得可以接受变成一只鹰或者一头鲸鱼。

不过都比不上变成树好。住在天目山，夜读天目山诗选，读到一个古代怪客徐渭也是这么想的：“赭铁青铜凌紫烟，能为人语向人间。三千年事说不尽，夜夜清溪劳往还。断壁孤山四十围，不关雨雪阴霏霏。南柯一国痴蝼蚁，长怪曾无白日飞。 ”《古杉二首》里面诗人似乎和古杉合为一体、也和孤山合一，他虽然也向人间说话，但心里还是把你们看出南柯一梦的蝼蚁的。

掩卷走出户外，山上群星烁烁，竟然有久违的银河横空。遇到好几个不眠的红尘客也在观星，然后就聊起了那些俯瞰我们的外星生命，它们与我们孰高孰低地讨论了一番。其实我心里想，也许这些古树高山就是高等智慧生命，它们的逻辑与我们完全不同，道德随着智慧进化，早已不在乎应否拯救或毁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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