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将红紫斗繁华

在一幅《兰佩紫，菊簪黄》的画中，落款为庞左玉。由此，我知道了这位浙江吴兴才女，她的花鸟画，有幽境，细致绵密，是紫云犹带朵云红，温婉切丽。

有一张20世纪60年代的相片，是庞左玉与侯碧漪、吴青霞、陈佩秋等人的合影。这拨女画家，一个个性若冰雪，才擅咏絮，围聚一处，观书赏画，讨论题跋，有难得的雅集之乐。

闺秀之间的微妙情谊永远让人难以猜透。不论她们的画作如何清雅秀远，但身处世俗之中，却不可避免地要有俗人之情、常人之态。庞左玉有一张侧脸像，五官轮廓清贵得像位洋女子，风韵却可以说是严妆的少妇，端凝整饬之余，在眼梢间漏下一丝笑纹，确有清雅意蕴，显出温柔敦厚的民国情调。这位闺秀才女，写字画画之余，还喜欢开开玩笑，戏谑他人一二。《安持人物琐忆》是我的枕边书。陈巨来臧否民国人物，布局热闹。在他笔下，画院的往事细如螺，直向心头眼底一一磨旋而过，里面记有庞左玉的若干轶事。

这位闺秀派，除了斤斤计较她与吴青霞、樊伯炎的三角恋之外，她的得意之笔，是将画院的各色人物以大观园中人作比。陈小翠因性情孤洁，不喜与人多交际，被她比作妙玉；她还毫无顾忌地将唐云比作宝玉，叶露园比为袭人，贺天健比为焦大等。她的“瑶草庐主”的名号，倒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稻香老人李纨，可以一比。陈巨来说她“口没遮拦”，把她比为“史湘云”，她倒也全揽了下来，“认为甚似”，大方得让人佩服。

读她的书画小品《迎春图》《牵牛花》，运笔恰似闺秀那样灵秀；我一连读了三遍，读不出俗态，一味风过水静，娟秀雅致，可入清贵一格。庞左玉的名气没有陆小曼、吴青霞等人响亮，她的简历看似简单，但是每一笔都有不凡的背景。

她的起笔是高的。闺秀当然出身高贵，不是书香，就是世家。中国女子书画会的不少成员，身份都比较特殊，大多出身于名门望族、书香世家。如顾青瑶为清代著名画家顾若波的孙女，潘静淑为吴湖帆的妻子，樊诵芬是画家樊少云的女儿。她们又大都拜名家为师，陈小翠受业于冯超然，顾飞师从黄宾虹，李秋君受业于张大千，陆小曼受业于贺天健，鲍亚晖师从王一亭，潘志云受业于吴湖帆等。

庞左玉为湖州庞氏家族中一员，是收藏家庞莱臣的侄女，有深厚的书画因缘，闺秀学书学画自有来路，不必如常人一般苦心经营。

她的伯父庞虚斋是著名收藏家，其书画收藏被称为“甲于东南”“私家收藏之富为全国冠”。“虚斋”，也成为一个私人庋集的符号。其父庞奉之为庞莱臣族弟，故庞左玉称庞莱臣为伯伯，庞莱臣视之如女，曾把家中所藏宋元明清的珍贵字画，让这位侄女一一鉴别和临摹。

出版工作平淡而不乏传奇。我以前所在的出版社，曾经出版过庞虚斋收藏的作品。精装的一函五册，像中国传统书画文人的美学密室，皇皇大观，很是气派。无事时，揉捻着那雪白的宣纸，细看那题识、印章，在庞虚斋的藏画里，体味到一种幽淡天真的秋之气息，让人想起云林或是南田画中的寂寥笔意，一片清雅风致。对庞左玉而言，能看到这些书画真迹，无疑是一册真实不虚的繁华过眼录。

她还曾在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学习。这所创办于1926年的艺专，人才荟萃，在近代美术教育史上享有盛誉。黄宾虹、徐悲鸿、潘天寿、颜文梁、徐朗西、关良、张充仁、丰子恺、唐云、陆抑非等曾先后执教。它以绘画为中心，画出了一个书画群体的同心圆。

庞左玉师从永嘉奇才画家郑曼青。郑曼青一生传奇，人称“诗书画医拳”五绝，他的花卉自然也了得，笔墨浑厚俊逸，清超脱俗，有徐青藤、陈白阳的古意。连宋美龄去台后学画，也是拜他为师。据说，宋美龄学了不久，画出来的画就让圈内人惊叹。

古典婉约的师学背景，注定庞左玉在绘画上有不逊于人的一面。如此，再看她那一手画带有宋元风致，让人流连。

庞左玉早年曾弄潮于中国女子书画会，又系“清远艺社”成员，在这样风致熏陶下，她腕下的花卉、虫草也有一股子清贵之气，有着清俊和嫣美，蕴藉和温润。

再看庞左玉的画作，写秋园，写虫趣，写荷花，写紫菊，寄寓的是那一点袖珍闺情——

她的《岁寒三友》图，风神秀丽,笔致工稳，设色淡雅，悠然清新，可见到烟雨江南之美。她的《荷花翠鸟》，真是风神秀雅，笔致工整。满幅清丽的花与叶，脱尽尘俗。

在1960年成立的第一届上海中国画院中，有九位女性占一席之地，庞左玉顺理成章地与陆小曼、陈小翠、周鍊霞、吴青霞、李秋君、陈佩秋、侯碧漪、潘志云并列。她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庞左玉似乎天生是乐观的，举手投足间仍有世家之气，更有一种不让须眉的爽朗。可惜的是，她的小气量，爱偏狭，并不讨同时代人的喜欢。连怜香惜玉的董桥也不喜欢她的画，反夸陈小翠的工笔是一绝。如果庞闺秀生前听知，心里不知要起多少酸醋心思。

庞左玉生于1915年，卒于1969年，其间所折射的世事变化，烟云沧桑，直让人唏嘘不已。女画家狷介高傲的品性，就像麝脐之香，无从掩藏。“文革”期间，庞左玉仍不改她画院闺秀促狭性情，多言快语，无意中披露了江青早期丑史，可想而知，由此引祸上身，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最后被逼疯，她的性情那么刚烈，怎能如此受辱，于是选择了跳楼以绝性命。

沉郁的悲情比淡淡的哀愁更耐人寻味。几个同时代的女画家中，陆小曼于1965年病逝，陈小翠和庞左玉都在愁绝中选择了自杀。陈小翠如此，庞左玉也如此。相比傅雷、老舍等著名文人的自杀，她们的逝去，更显沉寂，曾经生机勃勃、花样年华的闺秀女画家，就这样以独特的“柔弱”坚守着人性的尊严和个性的自由。深思至此，淡化悲凉之雾成云霓，直让人欲将沉醉换悲凉。“草木不知桑海事，又将红紫斗繁华。”庞左玉的题画诗，水云乡般的清远透明。毕竟是有旧学修养，随便写上几笔，都显得情深意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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