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如歌 陈俊

清风白露间，我就看到一只蝉隐在那里，闻其声不见其踪。依声寻去，青枝绿叶罩着，不知在那一片叶子下，不知在那一根枝桠上。若不去寻它，声浪会一遍一遍骚扰着你的听觉。它在那边不厌其烦地叫着，分明在显示着它的存在，让我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我蹑手蹑脚来到树下，从树叶缝隙里仔细寻找。一缕缕光线正好从树隙里穿过，像五彩丝线搭在树枝间，增加了迷惑。我爬上一树大杨树，拨开光线，拨开叶子，一只蝉唰一声，蹿走了。下到地上再来寻找，声音有了许多来源：一个声音在这里，一个声音在那里；一个声音在这棵树上，一个声音在那棵树，山鸣谷应，排山倒海，声浪源源不绝。声音碰着声音，声音盖着声音，声音掩护着声音，让你无法看到声音的真相。声音越迷人越隐藏。

会鸣的蝉是雄蝉，它的发音器在腹部，像一面大鼓。一擂，声振寰宇；一张口，众声皆寂。它的声音宏大而遥远，隐在民间却不可遮蔽。它有每秒能伸缩约1万次的鸣肌，有鼓膜和盖板的利器，它登高一呼，身上所有的器官同时发力、共鸣。它的歌声永远那么自得、响亮，直截了当，旷远。它不避讳它的鸣声里有激素，它以能吸引异性为最大光彩。隐，它不避讳高昂的歌唱旨在求偶；显，它也不在乎把交配的欢乐多唱一遍。而它的另一半雌蝉，忘记了发声，它也无需发声，它们享受着不发声的幸福。它们是“哑巴蝉”，却是有声蝉的知音，它们为那些声音找到了出路，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它们是那些声音的收集和珍藏者，是那些声音的港湾和归宿。也使那些声音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蝉声侵扰了我一个一个的春去秋来，蝉声钻进了我一年一年的耳鬓厮磨。我注定是一只雌蝉，一只“哑巴蝉”，我为蝉声迷惑，我想与它的声音交配，生儿育女，育出更多更响更有个性的声音。但我自己不能发声，与蝉鸣比起来我的一生多么黯淡。

蝉声也不是一个调，细听蝉声，却有了区别。有的蝉声在高处，有了高处的优势。有的蝉声在柳枝上，有了柳枝的柔情。有的蝉在雨夜里，有了雨夜的牢骚。有的蝉在秋风瑟缩时，有了秋风的寒气。辨声如辨人。不同的声音有不同的人听，不同的人听不同的声音。

同是听蝉，做官做得皇帝都称赞的虞世南，听出的是“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他的“冠缨”能与“垂緌”一样，虽然饮着清露，却是高高在上的，不会把一般人放在眼里，自身显赫，那声音本来就高贵，何必要秋风放大才能吹远呢。

而被打进大牢里的骆宾王，只能是“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是“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他的“南冠”被莫名的风吹得破旧，他的“高洁”已无人倾听，他的声音浸透着苍凉和悲壮，低沉且压抑。

只有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只有他“一树碧无情”，追魂取气。只有他“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一个官职卑微的小官，就像水中的一根树枝到处漂流，故园早荒芜了，哪来门生故吏，门庭若市，蝉声热闹。当然清贫也是要有人提醒的，那就烦劳了蝉儿鸣夏吟秋提醒一下，定要举家保持高洁。“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义山笔高，中晚唐诗一绝。清施补华《岘佣说诗》云：“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

蝉如人，人亦是蝉。我肯定不是虞世南的那只蝉，也不会是骆宾王那只蝉，只好做李商隐的那只蝉了。我倒是与李商隐有些像，写些隐晦的小诗，做个不出世也不入世的小吏，有过“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爱，有过“锦瑟无端五十弦”的烦恼，也有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叹。但却从不乱发牢骚。

就做一只李商隐的蝉，独自在山中鸣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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