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 ◎朱秀坤

王磊/摄

秋了，好大的露水。树叶上、草尖上、瓦楞上，皆湿漉漉的清新如洗，晨风一过，便有些薄凉从心头倏然滑过。偶然看到人家墙头，瓦盆里新长出的蒜叶也沐于晶莹剔透的露水中，娇俏嫩绿得可爱。

更大更浓更饱满的露水是下在村野、下在童年、下在那些青葱岁月里的。起个大早，“吱嘎”推开让夜露渍湿的木板门，抬头，天上晓月还在，村庄正沉浸于一片宁静与迷蒙之中，母亲带上一柄银亮的月牙镰，便匆匆地踩着露水割稻去。弥望的金色田野里，母亲弯腰，尽量多地搂住一把稻子，银镰一挥，一片“嗖喽”声起，那些沉甸甸的稻谷便乖乖地躺在母亲怀里，献出最后的辉煌。很快庄稼地就趟出一条宽阔的水稻的河流，金灿灿华丽无比，在初升的朝阳下，河流上闪烁着露珠的光芒，如一片碎银撒落其上。此时母亲的鞋与裤管已全部淋湿，但她毫不在乎，她很开心，那是丰收的露水啊，是庄稼最好的加养，就好比饭食之后的牛乳呢。便是给地里的棉花打枝，母亲也要选露水正浓的清早进行的，她说，棉花掐了枝，就像人受了伤，伤口上总得涂些药吧，露水可是植物最好的消毒药与营养液。母亲还告诉我，春天里移栽瓜秧时，如果瓜叶上汪了露珠，那就说明秧苗已醒棵，不必再浇水，能够直接从大地母亲怀里吸收养分，接上地气啦！

孩提时，我特别喜欢走在沾了露水的田埂上。乱蛩声里，我手里提了只小鱼篓，在前，父亲肩挑两只大鱼篓，在后。我们的鱼篓里窸窸窣窣全是吐着泡泡的大螃蟹，父亲熬一个通宵捕的！我蹦蹦跳跳，草尖上的晶亮露珠让我踢得乱翻乱滚，我全不在意，父亲哼着小曲儿由我闹，我们的鞋尖上全是露水与草屑，心里满满的都是快乐，如同母亲面对那闪耀出露珠光芒的稻谷的河流。

那时，回乡下老家，我都不想错过一个有露水的清晨。我喜欢看茄子上的紫色露珠，那么大，那么亮，点点滴滴是天地自然最美的泪花吧？我喜欢看荷叶上的露珠，硕大，晶莹，风过，如水银似的滚来滚去，宋词小令一般清丽迷人。一只黑水鸡冒失而过，撞了荷梗，才“叮咚”一声滑落水中，似风过琴弦，余韵袅袅。又是一滴清亮露珠，从修长的苇叶上，从青翠的竹叶上，从露宿的鹭鸶的长喙上，“叭”一声滴落，那一声天籁之音真能染绿了人的心肺……

——清露滴筠，该是童年、少年时最美的露珠了。

只是，岁月蹉跎，人世漫漶，近些年每次回老家，看到村庄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也许上次他们还亲热地与我打过招呼，说起我故去的父母，请我去他们家玩，让我心中备感温暖。但这一次，他们却不在了，甚至一些不算太老的人，也去了……面对他们留下的空荡荡的老屋，屋门前一丛狗尾草上的点点露水，我油然便吟出了“人生几何？譬如朝露”的句子，我伫立风中，除了忧伤，唯有叹息。去年，我曾见过一个远房亲戚，七十多岁，精神很好，人也干净，但得了绝症，只能输营养液。她盯着滴管说，我是一棵秋后的草啊，这一滴滴的就像露水珠儿，滴完了，我就走啦！一周后，她真的成了一棵没了露水的草……想想，有些子女不在身边、没人伺候的空巢老人，他们的生命甚至不如一棵草芥，悄悄地便走了。只能是一颗露珠，琅然清圆时，哺育儿孙，滋润他人，等太阳升起，他们很快就被阳光蒸融，飘然而去，从容，安详。真的是一颗露珠，一颗大寂大静的露珠。

“露水的世啊，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小林一茶的俳句，反复默念，心里也灰。虽然是，是什么？他不言，谁又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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