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去白沙镇,找家生。
那个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老四和平子在古城街的少年文化宫二楼图书室里,两个人缩在巨大的案几一角,相向坐在条凳上,头对着头,面前摊开一本书,老四和平子已经就书里面的情节争论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少年文化宫的图书室虽说是免费开放的,但针对的只是未成年人。老四和平子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不知从哪天开始起,两个人就约了,三天两头来这儿占未成年人的便宜,来这里找寻一些少年和成年都能阅读的文学的书。图书管理员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起初,不允许他们进来,后来禁不住两人的软磨硬泡,管理员就默许了他们。默许是默许了,但图书管理员的白眼和呵斥是少不了的。老四和平子的心情当然是感激的,还有胆怯。去书架找书的时候猫着腰,动作猥猥琐琐、偷偷摸摸地。时间久了,和管理员厮混熟了,老四和平子的面皮也就渐渐厚了,胆子开始壮起来,有时候争论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了,就忘记了自己是谁,大大咧咧地隔老远朝图书管理员挥着手势喊,有水么,弄点来喝呀!理所当然的样子。结果当然是不可能有水给他们送来,只是多招来了几个白眼而已。老四和平子找出一本感兴趣的书,这些书都是已经读过了的。把书摊开,就像摊开了一个练把式的场子,不同的是他们两人练的是嘴皮子,不敢高门大嗓,将声音压下去一多半,叽叽咕咕的,这个地方结构有点散了,那个地方语言张力不够……掰扯到观点不一致的地方,老四和平子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梗着脖子,瞪圆了眼睛,唾沫星子相互喷一脸,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个上午,两个人又都争吵得红了眼,胸脯子一鼓一鼓,脖子也通红,大冷的天,脑门子上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老四和平子一度曾想把那个坐在窗下织毛衣的图书管理员拽过来,给他们评评理,仲裁一下,看看谁的见解是更正确的。这个想法并没去付诸行动,这时,图书管理员却冲着他们说,天要下雪了,你们两个“闲油子”还不走?他们暂时停止了争吵,喘着粗气,意犹未尽的样子,将目光瞅向了巨大的窗口。窗外的天空灰扑扑的,的确是好像要下雪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不知谁首先想起了白沙镇的家生。
老四和平子决定去白沙镇找家生,去七十里地之外的白沙镇,去找家生评评这个理儿。
从少年文化宫的院子里走出来,时间刚好是中午,老四和平子先去了街口的火烧摊子上,坐在马扎上,每人吃了两个滚烫的豆腐火烧,然后又返回少年文化宫的院子里去骑摩托车。老四的摩托是一辆二手“野马”,平子的摩托是一辆二手“嘉陵”,平子的摩托车后座上用绳子绑着一只方形的塑料筐子,平子是出来买煤球的。平子家里的煤球昨天就烧完了,由于断了火,屋子跟个冰窖差不多,早上,一岁半的女儿两腮冻伤了,哇哇直哭。那个时候的平子,正坐在被窝里,拥着被子,在一摞纸上写着什么。媳妇抱着哭闹的女儿走过来,腾出一只手,猛不丁从平子怀里抢过那摞子纸,平子媳妇瞅一眼,纸上是一首写了一半的诗,题目叫《冬天即将到来的幸福》。幸福个屁!赶紧滚起来去买煤球去!媳妇一边骂着平子,一边将那摞纸在平子的头皮上摔打,尔后才“哧哧”两下将纸撕成几半,扔进冰凉的灶炉里。
老四已经发动了摩托车。老四的摩托车老掉了牙,马达的声音像个病了很久的老狗在喘息。老四穿一件旧棉军大衣,平子也穿一件旧的棉军大衣,两人将长长的大衣领子竖起来,用围脖将领子勒住,耳朵和鼻子裹进了领子里,只露出眼睛和头发,两人准备动身。平子盯着摩托车上的筐子发了一阵子愣,见老四的摩托车已经驶出了院子,便也顾不得多想,赶紧将筐子解下来,想寄放到文化宫大门口的传达室里。谁知传达室的老头坚决拒绝了平子的筐子,平子只好回来,匆忙将筐子重新绑好,带着空空的塑料筐子,发动了摩托去追老四。
从县城到白沙镇七十里路,路是山间公路,曲里拐弯,上崖下坡的,不太好走。两辆摩托在山间的公路上一前一后,尽管憋足了劲头,也还是跑不快。寒风似无数柳叶小刀迎面扑来,走一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下了摩托,跺跺麻木了的双脚,搓搓冻僵了的双手,抽上一根烟,再撒一泡尿,然后继续上路。冬日的午后特别短,也就是阴了天,如果有日头在,你会眼睁睁地看着那日头狼撵着样地朝山里坠落。老四和平子估摸着天不晚就能到达白沙镇,不慌不忙地在镇上找个小酒馆,那时候最好雪就开始落了,三个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就着话题,喝着热热的白酒,喝上一个漫长的夜晚。想着想着,老四和平子兴奋起来,平子禁不住还冲着阴郁的天空吼了一句古人的诗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家生在白沙镇政府里谋差。白沙镇镇长看过家生的小说,还曾对家生有过一句评判:家生的小说比《红楼梦》写得都要好。家生的小说到底好不好,只凭借镇长一句评判来证明似乎还不够充分,据说白沙镇卫生院里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小护士,看了家生的小说后,被深深打动,喜欢上了家生。发誓非家生不嫁,后来得知家生早已娶妻生子,小护士痛不欲生,从此便决定独守终身。
如今,美丽的护士已经为家生整整独守了六年了,这事没有人去白沙镇卫生院证实。不管真假,老四和平子总是看不过,叹惜那个年轻美丽的护士太傻、太痴情,又替家生媳妇抱屈鸣不平。老四还写过一首讽刺家生堪比陈世美的诗,发表在了县里的文学报上。平子看了指责老四,你这样就有点过了,人家家生对那个美女护士可没动半点心思,人家家生和糟糠之妻恩恩爱爱,你这不是搬弄是非吗。老四就辩解,怎么是搬弄是非呢,这不是为了好心提醒家生,别做这样的人么。家生看了老四的这首诗,也只是笑了笑说,这个没正经的。
这都是旧事。这些旧事并不妨碍他们这些文学屌丝(老四的话)交往,照旧去白沙镇,找家生喝酒、唠小说和女人。老四和平子一开始都写诗,抽不起五块钱一包的烟,书却从书店里搬回家不少。诗写了一沓又一沓,小县的人们却无几人知晓,这丝毫不影响老四和平子的得意,靠写诗生活在别处,这是诗人的特权。某日喝酒的时候,揉了几个字条,攒成纸蛋儿,抓阄儿。其中一个写有诺贝尔,抓到的就意味着将来要得诺贝尔文学奖了,恰巧让平子抓中了。平子多喝了几杯,醉得钻进了桌子底。如今,老四和平子不再写诗了,他们看到家生写小说写得风生水起,屁股后头竟然要死要活地尾随了粉丝,心里冒火,就想改写小说。
白沙镇正好逢集。老四和平子到达白沙镇的时候,集市还没散,平日里看起来沉闷平庸土得掉渣的白沙镇正在热闹中。天阴沉得厉害,又冷,集市上的各项买卖都在寒风中匆忙地交易着……老四和平子的两辆摩托吼叫着窜过集市,奔向镇政府的大院。镇政府坐落在乡街的最东头,几排水泥房子,从镇政府大院走出一百米,就是茫茫的原野,据说经常有野兽在大院后头的野地里出没。这里正开着会、讲话哩,主席台上的镇长一瞥窗外,就见一只火红的狐狸在坡地里漫走……到了夜里,住大院里的几个女单身不敢出门,是因为听说时常有狼从后山里下来,到集市上找东西吃。传达室看门的老郭头说那红狐夜里还来过镇大院游逛,向他打听镇财政所长,要借点钱花……
老四和平子的摩托一前一后进了镇大院,大院里早就空了。这么阴冷的天,况且要下雪,都提前下班走了。老郭头提着热水瓶去院西南角上的开水房打水,老四向他问起家生,老郭头看一眼老四和平子,反问道,找家生,你们从哪儿来?老郭头眼神疑惑不安地看着老四和平子,有些怀疑在这天色将暮的时辰,空荡荡的大院里突然冒出这么两个诡异的人来,谁知道会不会是天未黑就出来游逛的鬼魂?老四说,我们从县城里赶来找家生的,难道他不在?老郭头说,家生早回家了。
家生的家在戴庄,戴庄在距离白沙镇西北方向几十里地的一条山壑里。老四和平子走在白沙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这条街从东走到西用不了五分钟。街西头连接着一条乡间小公路,那是去戴庄的路。街东头连接着省道,那是回县城的路。老四和平子推着摩托朝街西走着。以往这个时辰,天还大亮的,只因天阴得像一床棉被那么厚实,街边的小酒馆里便早早地亮起了灯,布店也早早地打烊了。平子在前头走着,老四在后边跟着,他们打算走到街头时再启动摩托的。平子扭回头看了眼摩托后座上的塑料筐子,步子迟迟疑疑,快走到街头的时候,平子终于停了下来。后面的老四也只好停了下来,平子转身看着老四,老四也不解地看着平子。
平子说,还真要去戴庄吗?
老四说,咋?
天要下雪了啊。
能咋?
还有几十里的山路哩。
能咋?
早上媳妇让我买煤球的。平子刻意地去瞥一眼那只空空的塑料筐子。
能又咋?
下了雪,家里没有取暖的煤球。
能又能咋?
……
平子有些生气,想要张嘴骂老四,看老四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伺机逃窜的俘虏,老四的眼神里还流露出一丝嘲弄。
平子气哼哼地说,走,找家生去,不就是不买煤球么,天还塌了怎地!
两人到达戴庄的时候,天彻底黑下来。摩托车的前轮急急地撞开了家生家的栅栏门子,声音也窜进了院子,家生!家生啊!
院子里,家生媳妇围着花布围裙,刚刚喂完了兔子,擦着双手,从院子的黑暗处迎过来。进了屋,老四和平子浑身一下子暖和起来。因事先不知道老四和平子要来,况且晚饭的时辰已过,并没有热酒等待着他们。屋中间生着火炉,炉上半壶水早已烧开了,却不提下来,尽着让烧壶冒着热气“咝咝”叫。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地上滚来滚去,哭闹着。见有人进屋,男孩骨碌一下爬起来,小脏手胡乱抹一下腮上的眼泪,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看看来人,觉得无趣,扑通一声,重又躺倒在地,继续他的哭闹。一只昏暗的十五瓦的灯泡,垂在饭桌的上方,窗前一对破旧沙发,其中的一只沙发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姑娘正手捧一沓书稿在认真地看。见老四和平子他们进来,姑娘从沙发里欠起身子,许是炉火旺,屋里暖和,也可能因为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姑娘的脸红扑扑的,鼻头上还有汗,细密的汗被灯光映得像泛着亮的碎珍珠。不用猜,这姑娘一定是来找家生讨教的文学青年。
屋里,只有这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老四和平子没有看见家生。
家生呢?老四问家生媳妇。家生媳妇在忙着沏茶,没有去看老四,也没有回答老四的问话,低下去的脸上挤出一些笑来。姑娘撂下那沓书稿,站起身,想要去帮家生媳妇沏茶。家生媳妇缄默着,只是用胳膊肘轻轻挡回了姑娘伸过来的手。平子走到沙发跟前,瞥一眼姑娘撂下的书稿,那书稿是家生很久以前写的一篇小说。
家生老师不在家。姑娘替家生媳妇回答说,姑娘说完这句话,重又回到沙发里坐下,重又拿起家生的书稿来。姑娘将书稿放在并起的双腿膝盖上,右手的小手指放在唇边,牙齿咬着指甲,眼角不时地偷偷瞥一下家生媳妇,关注着家生媳妇正在做着的每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不在家?那家生去哪儿了?老四又问,上一句的问虽然是姑娘回答的,但老四的问话还是冲着家生媳妇去的,这是一种对女主人的尊重。因为老四有点感觉到了哪儿不大对味儿。他瞅瞅家生媳妇,又瞥一眼沙发里的姑娘。
去黄家洼了。这一次家生媳妇说话了,没等老四话音落下,就急忙答了,那话就像从嘴里抢出来的一样,生怕坐在沙发里的姑娘再回了应该是她回答的话。黄家洼是戴庄邻近的一个村子,老四和平子是知道那儿的。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家生去黄家洼干啥啊?又冷又渴又饿的老四和平子顾不得再继续问下去,两人各自捡一只小板凳,围着火炉坐下来,伸着双手在火炉上烤着,然后再将烤热的手心捂在被冻过之后又麻又痒的耳朵上、腮上,来回搓揉着。地上的孩子不哭了,但还时不时地啜泣着,孩子身上的棉衣很肥厚,沾满了土,滚动起来像个小木桶。孩子一边滚来滚去一边偷偷窥视老四、平子和那姑娘。家生老师应该是……去那儿找清静的地方……搞创作哩。姑娘替家生媳妇补充说道。姑娘结结巴巴地说完这话,眼神从老四和平子那儿收回来,就低了头,将脸埋进书稿里去了。貌似在看书稿,耳朵却在家生媳妇那儿。
家生媳妇手里提着烧壶,弯了腰,正将半壶开水朝热水瓶里倒。姑娘这话让家生媳妇提烧壶的手哆嗦了一下,像是被开水烫着了似的。家生媳妇背对着那姑娘和灯光,在饭桌边的黑影里,烧壶嘴子里流出来的热水速度慢下来,有气无力地,有一些还洒在了热水瓶口的外面。家生媳妇停下倒了一半的热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只是回过头,冲老四和平子说,什么躲清静不躲清静的,在家里搞创作难道就不清静了呀,家生是去黄家洼串门子去了。家生媳妇不但把姑娘的话给否定了,还对姑娘的话做出了反击。真是荒唐,家生去干啥,自家人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外人清楚?倒完烧壶里的开水,家生媳妇放下壶,腾出来的手也没闲着,顺便在地上的孩子的屁股上来了两巴掌。虽说隔着厚厚的棉裤,但这两巴掌打得有点狠了,屋子里就又响起了稚嫩尖细的嗥哭。
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刘海几乎铺散在膝盖上的书稿里,完全遮住了一张脸。
其实,家生去黄家洼到底干些啥,家生媳妇还真的是不清楚。家生临出门的时候,家生媳妇追出屋门,又追出院门,目光尾随着家生走出家门。下午从镇上回来,家生在里间屋的窗前写东西,人家写东西都用电脑了,家生还是用笔和纸。家生说一直用不惯电脑那玩意儿。在这个阴郁的下午,家生媳妇的心情也似这阴郁的天气。她记不清家生已经有多少日子没有碰过她的身子了……两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了?邻居女人看她面色不好,问她咋了?家生媳妇鬼使神差地就跟邻居女人说了。女人与女人之间嘛,哪儿有藏得住的私密哩。邻居女人听了,惊诧地张大了嘴,对家生媳妇说,这可毁了!家生媳妇问啥毁了?邻居女人说,你怎么这么愚哎,家生一定是在外面有人了!家生媳妇听了,心里一惊,待心绪平了平,脸上不由淡淡地笑了。
在这个要下雪的下午,家生离开家去了黄家洼。家生媳妇只知道家生今晚去了黄家洼,家生去黄家洼到底干些啥,她不知道,而坐在沙发里的那个姑娘却一下就说了出来,还将因和果说得一清二楚。家生媳妇猜不透家生怎么了,也顾不上去猜了,家生不在家,家里来了客人,两个是从县城赶来的家生的朋友,还有一个镇上来的年轻的姑娘,都是奔着他家生来的,而家生这个挨千刀的却去了黄家洼。
家生媳妇不再想了,老四和平子还没吃晚饭呢,她得赶紧去炒几个菜,再烙几张饼。老四和平子围着火炉,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极度的沮丧。这么远的路,这么冷的天,兴冲冲地赶来,家生竟然不在!热酒没有了,彻夜的话题没有了。平子拿眼去狠狠地瞅着老四,老四佯装不知,但也忍不住抓耳挠腮地焦躁起来。地上的孩子还在哭闹,那姑娘放下手中的书稿,蹲下身,欲要抱起孩子来哄一哄。家生媳妇端了面盆,一手拿了面瓢,去墙角的面缸里掏了面,路过孩子身边,将手里的面瓢朝面盆里一捣,面盆里溅出些许的面来,雪白的面粉往下飘落,落在了孩子身上,也落在了姑娘的身上,星星点点的,恰似雪花。姑娘的两手伸向孩子的胳肢窝,待要将孩子从地上抱起来时,家生媳妇一把将孩子拽了开去,孩子从姑娘的手里滚到了一边。家生媳妇不看姑娘,耷拉着眼皮,嘴里说,不用管他,让他哭去!
姑娘空着双手,直起身,脸上终还是笑了一下,两腮的红晕更深了。姑娘站在原地犹豫着,退回沙发里去继续看家生的小说呢,还是去夺过家生媳妇怀里的面盆帮着做饭呢?看着姑娘的局促和不安,家生媳妇的心里突然软了,况且还当着老四和平子的面,家生媳妇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正在姑娘不知所措的时候,家生媳妇将怀里的面盆朝她送过来,声音柔柔地对她说,你和面吧,我去炒菜。
哎——— !姑娘应了,两手赶紧去接面盆,声音凄艾,眼里竟有了点点泪花。
屋子里灯光暗淡,老四和平子继续焦躁着不知下一步怎么办才好。家生不在家,还喝的什么酒?还吃的什么饭?我们大老远的从县城赶来,是为何而来呢?老四和平子一刻也不能等了。老四和平子几乎同时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姑娘挓挲着两只沾了湿面的手,追出来,问老四,你们要干啥去?老四说,去黄家洼找家生去。灶屋里的家生媳妇闻声,也探出头来劝说,不急,吃了饭再去嘛。老四和平子一边出了屋门,朝院外走,一边穿好大衣,去发动摩托。家生媳妇又说,饭马上就好,还是吃了再去吧。平子说,不行,等不得了!
姑娘挓挲着两手的湿面,追到院门口,看样子也想去找家生,没等她喊出口,老四和平子的摩托就放了一串响屁,消失在夜色里。
黄家洼距离戴庄有五里地,眨眼就到了。夜色融融,隐在黝黑的天幕之下的黄家洼,周遭是那么安宁,没有一丝的光亮,黑夜里显得神秘和幽静。进了村,老四和平子走在空旷冷清的巷道里,盲目而胡乱地寻找家生。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关门闭户了,家生在哪儿哩?老四和平子从七十里外的县城赶来,赶了一下午的路,疲惫之极。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村庄的巷道里游荡着,寻找着家生,他们不知道家生在哪一座屋院里。
家——— 生!平子对着黑夜长长地喊了一嗓子。家——— 生!老四也紧接着对着黑夜长长地喊了一嗓子,两人试图把胸腔里对家生的怨气释放出来,家生没有答应,回应他们是远远近近的狗吠声……老四和平子挨家挨户地寻找,两个人行走在空荡荡的街巷里,随着寒冷颤抖,伴着凛冽唏嘘,周身的血液似乎已凝结成了冰块。正待两人陷入绝望之际,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星点微弱的橘红色的光亮,老四和平子朝着光亮奔去。那光亮就像点燃在空洞深邃的尽头,由远而近,由暗而明,老四和平子不觉走到了一座破败的老宅面前。
老宅没有院门,北边是三间堂屋,西边是两间厢房。房檐上,枯死了的篙草在黑夜里肃立,院墙多已倒塌,周遭一片断壁残垣,院子里荒草覆满,看样子已是多年没有了人迹和烟火,而那亮光正是从西边厢房那小小的木格窗棂里泄出来的。这样一处无人居住的荒凉的老宅,哪儿来的光亮?黑暗中老四和平子相互对视了一眼,迈开疑惑的步子,绕过院子里那盘被荒草掩埋了半截的石磨,朝着有微弱光亮的西厢房走去。厢房的屋门矮矮的,一扇独木门虚掩着,许是门轴腐烂了,整扇门朝一边微微倾斜着,快要散架倒下去的样子。走在前头的平子试探着抬手推了推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老四和平子弓下腰,迈步走进去。
老四和平子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靠西的屋山墙下堆着一堆柴草,东间里是一盘土坯老炕,紧挨着土炕的窗前,是一个小方木桌,木桌少了一根腿,用几块半截的土坯垫支着。桌面上,靠左角放着一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燃着白蜡。桌上散乱着一些稿纸,有几张被窗外的寒风吹落到了地下。平子走近桌前,从脚下捡拾起一张稿纸来,凑近白蜡粗略一瞅,对身后的老四说,是了,是家生!
老四没说话,目光在屋里重又环视了一遍,还是不甘心,就又环视了一遍——— 哪儿有家生的影子。老四在木桌前坐下来,屁股下的凳子上似乎还有家生坐过的余温。桌下有一团柴草,柴草中间凹了下去,估计是家生从西间的那堆柴草里撕扯过来捂脚取暖用的。老四将双脚放进柴草的凹印里,正好满满地,柴草暄软,一股暖意从脚底缓缓朝上升,向着全身流淌。
老四和平子决定在这儿等着家生回来。家生不可能走远,一定因为什么事临时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老四和平子已经感觉不到了饥饿和寒冷。老四坐在木桌前,摸起笔来,在家生未写完的稿纸上写起了诗。平子起先坐在土炕上的炕沿上,后来干脆从西间抱来一些柴草,往炕上一铺,四仰八叉地躺下去,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碗里的白蜡眼看就要燃尽了,家生没有回来。
老四写完几首诗,抬头冲窗外瞅一瞅,窗外一片灰暗。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远处好像谁家的公鸡鸣起来,白蜡的芯子燃没了,如豆般的光亮终于熄灭,老四趴在桌上沉睡的影子被黑暗彻底吞噬了。家生还是没有回来。
老四和平子是在一串清澈的钟声里醒来的。
老四和平子睁开惺忪的眼,发现黎明的第一束光,已经穿过小小的木格窗棂,照射了进来。老四和平子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拉开低矮的木门,哗啦一下,满世界的银白向着屋里倾来,老四和平子愣了,实在是始料不及。等回过神来,恍然间,时间仿佛已过了百年。
钟声又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晨钟暮鼓,这的确是早晨了。哪儿来的钟声哩?老四和平子猛然想起,这黄家洼后面的云头山里,有一处寺庙,名为戒台寺,这一定是戒台寺里的钟声。怎么就忘了戒台寺呢,弃红尘,觅净土,古寺残灯,夜雪封门,一个人,静静伫立在古寺廊檐下,等待着……这或许就是家生想要的那种意境吧。
老四和平子好像终于悟到了些什么,走出老宅,踏着一世界的银白,向黄家洼后的云头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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