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最后一次听W老师讲课,不过才一年,想起来,倒像很久之前的事了。许是再无法以学生身份坐在窗明几净的课室里,听她天南海北针砭时事,甚至见一面都难,念之倍觉杳然。
W老师留着一头干练的齐颈短发,或者更短一点,圆面颊,尖下巴,下晗角有着柔和好看的线条,架一副红边黑框眼镜,镜片上抹着两束流光,整个人显得睿智精明。她爱穿一件藏青牛津衬衫,清清瘦瘦的,走路带风,颧骨略有些突,这为她增添了两分肃穆,再配上“咄咄逼人”的提问,我们都怕她。
在她面前,大家成了一页寥寥数字的薄纸,一眼就被看穿深浅,过失也会被毫不留情指出,人人心里惴惴难安,背心冒汗,饿久了似的发虚发慌。起初慑于严威,大家不敢缺席课程,久处之后,成为不愿缺席她的课了--这是难得的思维训练机会,唯其自知了自身的羸弱,才可以设法补全。所谓良师,即是这样一面平面镜,不偏不倚地如实照出学生知识的欠缺。
W老师经历丰富,做过图书编辑,也做过记者,博览群书,有自己雷厉风行的行事准则,却从来无意灌输生活智慧,或是做满堂学生的人生导师。“既不甘心读书,也不甘心行动,是我所见大学生一切焦虑的根源。执一端而耐心专注者,无往不胜。”与其漫天吹嘘人生要义,她更鼓励学生亲自实践,趁年少纵情悲喜,反正有的是时间挽回犯下的错误。
这主张和她的文学偶像鲁迅先生倒是相似。“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鲁迅以前我是不读的,小学时遭够了他的罪,在W老师的指引下,爱屋及乌读了两册,感受竟和以前课本上完全两样,于是发起瘾来,立志读完全集。
W老师也像一本有些难读的好书,初读字句艰涩拗口,坚持看下去,才发现趣味盎然。她不是传统意义上无微不至的好老师,无意对学生嘘寒问暖。冻馁之虞,感情纠葛,全不在她的指导之内,她十分注意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界线,不贸然对一个生命越界管辖。在她看来,一名新闻教师,教好新闻写作就是尽责,父母与保姆的工作,何必包揽过来,再说了,大学生也不该是凡事皆需照料的巨婴。
但大家都能逐渐感知到,她对学生的感情,是内化不声张的,在腌臜的情感关怀之外,在空泛的道理灌输之外,她把这份师生感情真正落到了实处。尤逢每个学年结束,她总会一阵忙乱,见缝插针地给自己认识的媒体人一个个挨着打电话,相熟的不熟的都不放过,不厌其烦,努力为学生谋求优质实习岗位。其父见状,不禁问她:“学校规定的?”
当然没人要求她做这事,但她自觉事关重大,想力所能及搭把手,帮手足无措的年轻学生,把紧闭的行业大门推开一道缝,指引一条道。当然,至于他们能否走进去,走下去,全凭个人造化和努力了。
王小波曾说,一个社会里,中年人要负很重的责任,要对社会负责,要对年轻人负责,不能只顾自己。那如何对年轻人负责?不分皂白地揠苗助长?事无巨细地体贴照顾?分寸在哪里,怎样才让双方都感到舒服无负担?今日回想起来,W老师以身体力行做了回答,尽心尽力,但也点到为止;费神引路,但绝不越位搀扶。“自己的路,终究都是要自己走的”
W老师尽管理性克制,但逢着毕业季,跟学生分别时仍不免流露感伤,甚至变得有点絮叨,温柔说起“好好生活”一类的话。我茫然跟着几位同窗回说“往后回来看您”,不知道他们怎样想,但说这话时我心里有点没底。在那样一种“执手相看泪眼”的动人情境里,此话油然而生,当然不算扯谎,那种心虚,来自对明天的茫然不确定。“仰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惶惑的年轻人。”但转念想起W老师所说的“执一端而耐心专注者,无往不胜”,像冬夜里喝下了一口烧酒,胸口陡然激荡起几分何所畏惧的豪气。
所有相伴都有终点,情深如师生一场,到头不过引路而已。你是涉水平川的船,她是无言引路的岸,她带你走过一截路,然后止步,目送你的背影在一两声孤雁啼唱中消失于人海。自此一别,所有故事都留在身后,以后山一程水一程,都得靠自己。不过还好,恩师那些历历分明的指引,还在人生路上导航。
W老师后来曾有些伤感地叹息,一年一年,看毕业的你们从此地出发,有时有一种错觉:你们走了,却把我们留在原地,我们等在这里,似乎等待你们某日的归返。他日是否归返?尚不得知。纵使没有,我知道她很好,她知道我在努力过得好,足够了。
(文/沈兴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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