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生可以重来 ——读马治权的小说《鸟镇》

●赵苏苏与马治权先生相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最令笔者刮目相看的是马治权在文学方面的成就。

马治权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鸟镇》讲的是一名高级干部奋斗、发迹,直至毁灭的全过程。不同于一般的反腐小说,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作者得心应手地从内心的视角深入解读主人公的人生轨迹。正因为马先生本人就是吃公家饭的,所以他对同是公务员的书中人物描写得极为客观到位,甚至对“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主人公流露出一定程度的人道主义性质的同情。

与体制内诸多功成名就却最终踩踏到红线的领导干部们一样,主人公沙平顺出身寒门,凭着刻苦好学与不懈的努力,虽经无数挫折而不改初心,终于一步步上升到了省级市政法委一把手的高位。他曾是一个有志向有爱心的青年,在上升阶梯的每一个岗位上都曾尽心尽责,做过许许多多利国利民维护政权的正事,以及为群众、为下属谋福利的好事,甚至多次在工作中出生入死。但不受制约的权力终于还是把他引上了一条不归路,越滑越远……

小说的节奏是递进式的,故事逐步推向高潮。全书一气呵成,然而仅凭个人的审美取向,我还是认为小说的第三部更多点睛之笔,尤为发人深省。已办理了退休手续的沙平顺知晓自己买官之事终于东窗事发,于是最后一次踏上了返回故乡的旅途。作者以充满同情和惋惜的笔触勾勒着主人公的低调归程:他似乎在了却一桩心事,不惊动任何一级曾经那么仰仗他敬重他的地方政府,只想像个平头百姓一样,从从容容地最后孝敬一下老母亲,默默地向亲人故旧诀别。

家乡的一草一木勾起沙平顺对往事的回忆:苦难的童年,蒙冤的父亲,青涩的初恋,艰难的奋斗,辉煌的成就,缠绵的鸳梦……仿佛一组组电影镜头,感慨万千啊!项王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富贵了,归乡了,可此时的沙平顺宁愿夜行。他清楚地知道,也许过不了十数天,等待他的将是羞辱与铁窗。

在这平衡已被打破、一切美好都即将归于破碎的残酷时分,假如生命能够重活一回,他还会选择同样的人生之路,落得如此下场吗?

作者没有回答。但笔者依全书的逻辑不揣冒昧地推测,选择同样人生路径的可能性极大。作为政法系统炙手可热的一把手,外在环境对沙平顺的约束太少了,几近于无。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可以为所欲为。尽管沙平顺本不是贪婪之人,他也一直拒收金钱,但人非圣贤,在权力的巨大诱惑面前,他仍然免不了怦然心动,于是官商勾结,行贿买官,假公济私,甚至长期耽于婚外情。这种性质的堕落,从干部疏于自我约束的层面似乎已经难以解释了。根本上讲,有人用无人管,这更属于制度上的悲哀。

搞掂了上面的关键人物,便能平步官场,更上一层楼。而作为一言九鼎的一把手,可以随意整合资源,把公安系统的工程承包权交给自己的小兄弟,让他的钱包为己所用,成为自己的攻坚利器。上级部门对这个久经组织考验过的大能人充分信任,放手使用；庞大系统中的众多下属则视他为英雄,崇拜他,纵容他,唯他马首是瞻。若不是中纪委在一名更高级别的贪官收受的现金中偶然发现了沙平顺的履历表,他的违法乱纪谁又能知道,谁又管得了呢?

南美洲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引发北美洲的一场龙卷风。巧合吗?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作者的写作手法也很有特点。他并没有按照传统小说的路数,平铺直述地描写主人公走向堕落的一生,而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剥茧抽丝,娓娓道来,叙述中夹杂着回忆与倒叙。比起平铺直述,这种跳跃式的写法似乎更能再现主人公的心路历程。作者的笔调很冷静,拒绝煽情,也不做任何道德评判。但正是由于这种局外式的冷静文风,沙平顺与女警官倪梦荇的婚外情才显得真实可信。尽管身份与年龄上的巨大差异,他们之间的关系却看上去并非完全是权色交易。不可否认,这里面有权力这一天下第一催情剂在发生作用,但纵观全过程,男欢女爱中时时宣泄着不尽的似水柔情,他们之间的情感更让人嗅到一种英雄美女、水到渠成的味道。这有几分像电视剧《蜗居》中的宋思明与郭海藻,你能说他们不是真爱吗?也许正因为这种无视人伦的非道德孽情是那么的真,那么的刻骨铭心,你才会唏嘘,才会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痛。

小说的书名“鸟镇”应该也有着某种寓意。鸟镇是主人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处处都见证着他的艰辛成长,见证着他青少年时代那几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在生活即将归零之际回到起点,他的人生画了一个圆。可以这样说,通过对沙平顺从小山村鸟镇走向大千世界然后复归初始的全景式描写,作者完美地展现出了一幅从基层到官场、从文化到政商的地方生态“清明上河图”。

在小说的“尾声”中,为了保护同案关联人,也为了保留自己最后一点尊严,沙平顺选择了符合自己风格的了断方式。他死后变成了一只鸟。这很有几分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沙平顺化身的鸟恋恋不舍地盘旋于故乡鸟镇上方,绕屋三匝,何枝可依?五里一徘徊,情何凄凄!随后他毅然决然地奋力升腾向上,展翅高翔。无数只鸟簇拥着他,在他身边鸣叫,相拥相挤。他感觉自己正在成为百鸟之王。蓝天开阔,阳光绚烂。嚣声渐远,群鸟已被他甩在了下方。胜出的他体验到的是无边的自由,但空气却越来越稀薄,高处不胜寒啊!突然,一只更大的巨鸟蓦地从天而降,将他击落。下沉,下沉……他在不可救药地坠向无涯的黑暗。宿命乎?这似乎就是主人公的人生缩影,或象征着他生命的又一个轮回?痴心不改啊,在这个胜者通吃的宇宙中,他的灵魂依然无法得到救赎。

这种寓言式的结尾显然是作者对主人公一生做出的总结。依据这个逻辑,让沙平顺的人生重来一次的话,他仍然摆脱不了自己的宿命。

堕落,有如飞蛾扑火,常常也是无怨无悔,前赴后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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