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是村庄的根 ◎麦埊

槐树坐在村庄心脏的位置。他脚边的路，是村庄的主动脉，祖宗走过，祖孙走过。

槐树的影子，从半空撒下，荫庇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槐树的根须，从地下张开，守护着村庄的每一寸泥土。算命瞎子说，槐树是村庄的神明，比村庄还年长，是方圆最古老的人。

槐树下的路，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如同村庄的血脉。

说书先生在南树根上摆个马扎，置一碗清水，那些鬼呀、怪呀、妖呀、狐呀和仙呀的，便从树上跃下来，拦住过往的村人，借一段时光。算命瞎子在北树根上拄根竹竿，摇一筒卦签，那些灾呀、难呀、富呀、贵呀和姻缘的，便在树下现出身，鞠个躬，送一程时运。

村人坐在农具或行囊上，眯着眼，浮沉在故事和命运里。天大的事，也没槐树大。

槐树收集着村庄的时光，日益粗壮。小路流失着村庄的时光，日益孱弱。渐渐，槐树咯弯了路，长到路中间。村人经过，也没觉得挡路，不过绕几步，顺便拍拍槐树，打个招呼。

直到那开天辟地的年月。民兵连长醉酒后，一头撞到槐树上，就像被打记闷棍。

民兵连长愤怒地发现，槐树挡了道！把路撞弯了！整个村庄都徘徊在槐荫下，如同被鬼附了身。他把醉酒撞树，归罪于“鬼打墙”，然后发散思维，开展一场对牛鬼蛇神的斗争。

槐树成了鬼，成了“五类分子”。

民兵连长想给槐树戴高帽，却摔折了腰。想押槐树游行，却拉不动。他做出斗争到底的决定：砍掉老槐树。他在动员大会上激愤填膺地说：对待阶级敌人，就要连根拔起。

第一天，木匠砍断了四柄斧头，拉坏了三把锯，只撬掉槐树皮外的一层灰。

第二天，树上的黑卷尾、黄鹂和马蜂，发疯般一轮轮冲击木匠。

第三天，一条条青蛇、白蛇和花斑蛇，高擎着头、吐着蛇信，旋风般盘下。

木匠吓掉了魂，大病一场，再也不敢砍树了。

第四天，民兵连长赤膊上阵。一斧子砍下，鲜血四溅。槐树的伤口上，竟然血流如注。

北边陪斗的算命瞎子，摘下眼镜：造孽啊！你砍断的不是槐树，是村庄的龙脉。

南边陪斗的说书先生，扔掉高帽：作孽呀！槐树里的鬼神死了，村庄就没有故事了。

那晚，惊蛰。刮了一夜的风，下了一夜的雨，打了一夜的闪，炸了一夜的雷。

那一夜，村人听到鬼怪尖利的嚎叫、狐妖凄怨的哀鸣和神仙无奈的叹息。

那一夜，槐花漫天飞舞，落满村庄。村庄里，一地芬芳，满地缟素。

槐树自己倒了。槐荫里的朝阳，像民兵连长婆娘哭红的眼。那夜后，民兵连长不举了。

槐树倒下后，树桩周围长出很多小槐树，但都没长大，不明不白死掉了。村庄里也陆续长出很多小槐苗，也都先后无缘无故枯萎了。槐树真得被斩草除根，成为了村庄的传说。

木匠病愈后，在槐树桩上搭个棚，住下来，收拾槐树的后事。说书先生搬个马扎，坐在南边；算命瞎子拄着竹竿，站在北边。他们不说书，不算命，只默默地给木匠打下手。

槐树被做成各种物什，送给家家户户。夜深人静时，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没有树的阻挡，路直了，也荒凉了，留不住人。那些匆匆赶路的人，都成了村庄的过客。

槐树是村庄的根，根不在了，村庄也慢慢枯萎了。村庄荒芜了，成了它自己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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