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惹乡愁

传说陶渊明曾隐居过的徽州文化古村——潜口，在我脑海中复制过不止千遍万遍了，梦中那座叫“蓝墙”的老房子，雕花的窗棂和缀朵的栏杆还有天井里那片永远散发出琥珀般光泽的千年月光，常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几代人在“蓝墙”里出生、长大，所有“蓝墙”后人都从这座老房子走向外面的世界，那座神秘的老房子仍高高耸立，飞檐下方门楼上水磨青砖花边框内的砖雕图案，古拙雅致、精美绝伦。房内条条甬道通向正厅、书房、厢房、前院、后院、碾屋……风格各异的结构显示了祖先的智慧，如今老房子太老太老，好多年没人住了，但每次进去，融在硕大的静谧里，昔日的欢声笑语、孩啼鸡鸣，尤其正月各房宾客轮番在客厅汇聚，把盏投箸声犹在耳边回荡；还有左右手都能飞快地打算盘、能写一手蛟龙击水的字，摇头晃脑地用家乡土语读着泛黄古书的爷爷，梳着纹丝不乱的发髻、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举止从容、都是落落大方的堂奶奶好像随时都会推开哪扇门走出来。

仿佛时光倒流，那时大人们总有干不完的活，那时候我们没有玩具，大人不在家时孩子们最开心的是捉迷藏，记忆中房子的旮旯尽头放着老人的棺材，胆小的不敢走近，顽皮的孩子吃准了这点，总躲在那里。还有打开客厅的边门，门后逼仄的木楼梯光线黯淡，人走在上面嘎嘎作响，想着听过的妖魔鬼怪故事，每次上去心都提到喉咙口，楼上房与房之间的走廊通向紧闭着门窗的房间，魅惑而神秘。但透过楼上马头墙下的窗口，常见絮状的白云在天空游走，小时候的天空清澈碧蓝，天空下的村庄很安静很宽阔，马路两边的绿树将视线无限延伸，山岚、房屋、田野、庄稼、有人牵着牛走在田埂边悠闲自得，一时大半个村仿若都在自己的视野里，成了原生态的“空中公园”。稍大些，从那个窗口正前方看到的那条窄窄的路出发， 第一次乘汽车去县城，代表全校参加县城举办的作文竞赛，捧回了奖品。后来被重点中学录取，再后来外出求学工作，离开了那座让我魂牵梦绕的老房子，“蓝墙”成了我永远的乡愁。

小时候老房子周围很空旷，马路也很狭窄，路两边都是稻田，房子不多，后门的水塘常年碧绿澄澈，村里的女人会拎着一篮菜或者衣物沿着塘埂走到塘边清洗。谈笑声、捶衣声中一圈圈涟漪荡开去。依着塘坝有条小溪经后门口潺潺流过春夏秋冬，小溪边的山坡上有片竹园四季常青，春天，滴翠的新竹带着未褪尽的笋壳，连同一枝枝尖尖的新笋向着天空生长。狭窄的马路上一天几趟的汽车不急不缓地开着，有人领着孩子来走亲戚，男孩子听到汽车的声音总会箭一般跑到马路边，女孩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好奇地看着那些鸣叫着的汽车，不知道从哪开来？又要去何方？或许小小的心房会有个美好的梦想，随着汽车声在驶向远方。

好多个天晴或者下雨的日子，沿着前门窄窄的小径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小学在老街，沿街一路店铺，那条街当时是潜口最繁华的地段，一直到牌楼下。五年级时开始上晚自习，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一段庄稼地和一片柿树园，再经过一条幽深诡秘的小巷，沿路房子不多，又没有电灯，白天不怎么远的路晚间显得曲折绵长许多，庄稼地里传来不知名的虫豸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万籁俱寂，整个乡村的夜晚是静谧的。

上学途经的那片柿树园，叶子由青转黄再转红，开盛了我整个童年。最迷人的是深秋，树枝上挤挤挨挨的柿子饱吸了季节的营养，实笃笃的红润饱满起来，也引来村里顽皮馋嘴的孩子，胆大的孩子头在同伴的帮扶下准备爬树时，一个头发雪白、在脑后绾个髻、看不出年龄的老奶奶，手举大扫把跌跌撞撞跑来，孩子顿作鸟兽散，每次孩子们都被老奶奶飘起来的白发、脸上刀刻般的纹路还有手里的大扫把吓跑，但那大扫把却从没真正落到哪个孩子身上过。我们只知道村里大人都叫她元吉嫂，年轻人叫她元吉姆。听大人说老人命运多舛，新婚不久，她丈夫在耕田时，被抓壮丁，还是新娘子的她从此孤灯只影、守身如玉，痴痴等待梦中团聚的人。

元吉姆没有孩子、没有丈夫，崎岖难走的人生路，都化作了她脸上一条条深深的纹路，村里人见她可怜，将看护柿树园这样的轻松活让她做，一次母亲和我路过她家时，她正坐在门口剥豆子，母亲笑着叫了声：“元吉嫂”，便拉我也上前和她打招呼，“元吉姆”，我怯生生地叫着。只见柔和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并起身进房间拿出娘家亲戚来看她时的糖果硬塞给我，那一刻，我觉得她如果没有脸上的皱纹，也是很好看的，并没有印象中那么可怕。

“朝是青丝暮成雪”，元吉姆也曾是年轻漂亮的新娘子，有人说她丈夫被抓壮丁后早已战死了，也有人说抗战胜利后，随国民党溃败军队去了台湾，莫衷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每个角落，渐渐有人到潜口旅游，听人说一次元吉姆正背着一梱柴往家走，有心善的游客掏出面额不小的钱币送她，她摇摇头不要，仍背着柴火步态安然往前走，游客又追上去给她，她坚定地摆摆手拒绝。朝朝暮暮，花开花落，几十个春秋，她活成了柿树园中遒劲顽强、傲然挺立的老树。

望眼欲穿，她的视线早已望成了一条路了吧？直到她寿终正寝，她的丈夫一直没有回来和她团聚，元吉姆带着一辈子的等待和遗憾消失在潜口人的视野里，岁月更替，连同那个古老的传说渐渐消失的还有很多潜口的古老存在，窄窄的路消失了，还有潜口老街早年的繁华热闹，取而代之的是宽敞平坦的公路，公路两边高高的新式楼房、整齐茂盛的景观树、鳞次栉比的客栈和农家乐，晚间灯火亮如白昼。合铜黄高速205国道穿村而过，迎来接往天下八方来客，乡村振兴路让潜口成了独具魅力的休闲养生古镇，一些老房子、古民居、古建筑、古街巷都“活”了起来，成了通向世界的文化背景，无数像元吉姆一样渴望骨肉团聚的呼声早已随着春风飘到海峡那边。感性的我总幻想，元吉姆的丈夫或许已在海峡那边结婚生子，不久的将来，他的后人会带着老人一辈子的夙愿、带着绵长的乡愁，沿着祖国两岸统一的路回到人文璀璨的家乡，来到元吉姆的墓前告慰先人。

家乡一直在那里，等待她的游子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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