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白莲（外一篇）

耿艳菊

冯唐有一首诗叫《可遇不可求的事》，诗中写到:

后海有树的院子

夏代有工的玉

此时此刻的云

二十来岁的你

物质的外在世界，很多是可追求来的。真正不可求的是光阴里那个“二十来岁的你”，像“此时此刻的云”，今生里只有唯一的遇见。

元杂剧里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花在阳光里一季，美在于盛开。人在光阴里走一遭，最恣情任性、最无忧亦无惧的就是年少的时候。花落了还会再开，年少时狂放飞扬的时光溜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旁。

百炼钢可化为绕指柔，任多少豪情壮志、柔情热血，也拗不过时光的劫。

还记得那段紧张的高考岁月吗？声势浩浩荡荡，别人埋首在书山题海，你却有闲情坐在窗前发呆，听窗外枝上鸟声如洗。封闭的校园，高高的围墙，冷冷的铁大门，凶凶的看门人，你以高妙的谎言得到了老师的信任，在一个大雪天，你冲破重重阻碍，坐上了去另一个城市的汽车。两个小时后，一所中学的门口，你见到了你喜欢的人。你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说什么，站在雪地里傻笑一会儿，走了。

艰难阻碍，迢迢风雪，奔赴过去，只为看喜欢的人一眼，一眼就足以甜蜜茫茫的沉沉的眼前。

有一回，他来看你，你们沿着一条马路一直走下去，到了城郊，天黑下来，想返回去却发觉迷了路。你们紧紧攥着手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寻找路途，一点都不曾害怕。你们遇到一条河，捡了一张旧报纸，一人一半，坐在河边休息，望着疏疏落落的星空，你的内心竟是暖而知足。

后来，你们又故意去那河边几回。一张旧报纸，一条河，你以为那就是两个人完美的一生。

光阴不会停，青春的故事也不停。

大学刚开学不久，你们听说黄河就在学校的北边不远处，激动得不行。你当时是团支书，和班长一商议，决定在周六带领全班同学徒步看黄河。一行人声势宏大地出发了，从早上走到了下午，还没看见半点黄河水的影子，却没有人气馁。不到黄河心不死，大家的心恒得很。直到太阳落山，终于看到一片水域，浑黄的水，宽宽的堤，大大小小的船。一群人兴奋地大喊大叫，站在河边，搔首弄姿，和黄河合影。晚霞铺在水面上，像一条金带，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渐渐，你发现自己选的专业，却不喜欢。你只想在文字里安安静静地行走，可是又不得不在高等数学和会计学里挣扎。好在你遇到了一个叫丹的女孩，喜爱文字，和你臭味相投。你们常常坐在紫藤花架下海阔天空，聊文字，聊爱情，聊理想。偌大的校园，风流激荡的青春，有一个懂你的人，真的是一件快乐的事。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你没有回家，和同学一起跟着中介，坐了两天一夜的大巴车到南方的厂子里打暑期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且不说，本来要接收的厂子因为中介和他们之间发生了矛盾，令你们无处可去。你们愤怒之后，抛开了中介，直接与厂里的领导谈，最终与厂里签了一个月的合同。

你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人，在车间里，每天要站着工作十二个小时，腿肿了，脚也肿了，床都爬不上去，还得同学帮忙。最难过的还不是这，是工作的无聊机械，让你无法忍受，是在熬。你只好想了一个办法，手上机械地工作，而脑子里却天马无疆，或回忆或编织着一个个美好的事。有同学坚持不住中途退场了，而你坚持了下来，拿到了工资，够你一学期的生活费了。你突然欣赏起自己来，觉得自己好厉害。

最后一个暑假，你和宿舍里的姐妹到城郊的一个农家饭店里当服务员。农家饭店在风景区，很特别，有一个院子，院子外又连着一大片水，望过去很美。来这里玩的人很多，他们在水上滑竹排，在水中的亭子里吃饭、说笑、看风景。宿舍里的姐妹好羡慕，你却不，你眼中的风景是在院子里。

院子中间有一个水池，池里养着白莲花。白莲花倒是平常，你却说不出理由来的就是喜欢。你每天早早起床，坐在莲池边，静静地看白莲在晓风里舒展。院子里一个人没有，水上也没有，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你知道你接下来要面对忙碌的一天，而你的心却是快乐的。

这是你最好的青春年华，留在了光阴里，是不可追回来的那片云，只供你在回忆里唏嘘慨叹。正因为你拥有过可遇不可求的青春，你才明白人生里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这些最珍贵的会在光阴里成为你心灵的一缕晓风，一朵白莲，清凉安然，洁净真纯，使你得以平静面对更复杂的岁月。

花未央

那是一幅很旧的老照片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黑白的调子，却洋溢着明亮和喜悦。一对年老的夫妇站在鲜花店门口，满脸荣光和喜气。女子微胖，笑盈盈的。她的上衣真是洁白。袜子也是，搭配着黑色的方口布鞋，一看便知她是讲究的人。男子略瘦，穿着那个时代灰蓝色的制服，露出了洁白的衬衣领，真是很精神。他的脸侧着，朝向女子那边。他的左手拿着一大束花，在胸前，开得鲜艳。

我想，照相的时间大概是春夏之交的天气好得不得了的一个明媚的上午。地上，墙上，他们的身后，斑斑驳驳，都是阳光。男子和女子挨得很近，紧紧相依，让人不仅沉浸于那般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情景中。

我是在陈丹燕《上海的风花雪月》里看到的这幅照片。照片的下面写着是《纽约时报》的记者拍摄的丽丽鲜花店恢复营业时的老板和老板娘，摄影在1979年。

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眼神一下子挪不动了，定定看了许久。那明朗静好的光影，那女子盈盈的笑，那男子手中鲜亮开着的花让我的心温纯柔软，如同一泓明澈的溪水，一团洁白的云，一朵盛开的棉花。

看摄影的时间，想那鲜花店大概经历了很不幸的坎坷命运，像那个年代人们的命运一样。当时关闭了鲜花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也不得不另谋了生路。可是事隔那么多年，如今他们已经很苍老了，没有选择在家颐养天年，而是恢复鲜花店的营业。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年老的他们呢？

我猜是爱情。看他们的精神和风貌，那是藏着一生一世的恩爱在里面的。或许曾经那鲜花店成就了他们的姻缘，点点滴滴尽是美好的回忆。

是的，一定是爱情。在这个世上，爱情像花儿一样，是最神奇最美好的。看到一朵花，我们会不由得心生喜悦。正如见到喜欢的人，我们的心会像阳光抚过，又柔软，又明净，又温厚。

人会在岁月中慢慢老去，而爱情却可以让我们的心一直年轻，并因此活得更美好。或许，在某一时某个特殊的境况下，会成为生活下去的勇气。

想起故乡的一对老人，年轻时曾经非常相爱，但他们的家庭都坚决反对。他们曾一起殉情，而后被救活。然后他们突然醒悟，只有活着才能爱，就鼓励对方要活下去。女子迫于家庭的压力和外在的因素，嫁给了别人。男子不忍看到眼前的现实而远走他乡。

嫁给他人的女子，婚后生活并不幸福，丈夫尖酸刻薄，粗暴鲁莽，不曾给过她人世的温存。她受尽委屈，始终忍耐着，因为她心里有他。只要他在这个世上，她就要好好活着。

后来有一天男子突然回来了。而他们已不再是昔日风华模样，如今两鬓斑白，垂垂老矣。他们相望着，一直一直，流着泪笑，笑着流泪。很多年过去，阻挡爱情的往事早已烟消云散，而他们之间的爱情却不曾尘埃落定。在他乡流浪的男子心里始终装着故乡的她，暮年时分，思念欲深。人世一切都是浮云，那么多年都错过了，也只能是错过了。他如今只想陪她度过一个安然的晚年。

我一直相信这个世间有爱情，真正的爱情。不是一时的砰然心动，而是一生一世的眷恋。繁华过尽，沧海桑田，我们依然珍重如初。爱情就是那一株未央花，在光阴里静静开着，不宠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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