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大夫梦

□李艳艳

高考提前批录取结果揭晓,侄女响响以优异的成绩被一所医科大学录取,家人闻讯,欢喜非常,奔走相告,我们李家,终于,将要有自己真正的“李大夫”了。

说起这个“大夫”梦,那可真是四十年梦和泪,三十年路和月啊。

“大夫”梦起源于父亲。

1978年,三中全会后,土地承包到户,人们激情满怀辛勤劳作,都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中,种出个灿烂收获锦绣明天来。于是,扑展身子在水田旱地中大干,再加上那会人们都没有防护意识和劳保用品,医疗又匮乏,结果,乡亲们普遍腰腿疼痛,关节风湿,刚能温饱的农人也没有多余的钱看病吃药,就那样扛着忍着,直到疾病加重,不能动弹。我家祖太爷就是其中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跟一个乡村医生,那时叫赤脚大夫,学了一点儿扎针的皮毛,就给自己的爷爷扎针,不料,还挺有效。祖太爷就鼓励他钻研医学,在自己身上试针,父亲被激发得豪情满怀,攒钱买了几本中西医的书,劳作之余,潜心研究。也许是有些医学天赋,也许是天不负苦心人。父亲竟然考取了乡村医生证,开始给乡亲们看病了,反响还不错。祖太爷也在父亲的精心治疗下,能下炕拄上拐杖走几步了,这使得父亲决心在医学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谁料,计划不如变化,一切逆人心愿……

爷爷在外地工作,奶奶被众多子女缠身,不能下田劳作,刚上中学,作为长子的父亲,就被要求结婚娶媳妇,以增添家中的劳动力。于是,父亲兄妹七个,加上连年出生的我们姐弟,一个嗷嗷待哺的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岂能容一个青壮年劳力有时间看书学医?几亩责任田的精耕细作,不能喂饱众多犹如饿狼的半大小子们,作为家中主劳力的父亲母亲,必须忙里偷闲地搞副业,养鸡喂猪,贴补家用。喜欢医学的父亲不得不舍弃当大夫的梦想,耕作之余,出外挑粮卖菜,走村串乡给人照相,父亲的那个曾经触手可及的大夫梦,就这样被生活的重担给逼得越来越远了……

多少个夜晚,父亲翻看着那几本渐渐发黄的医学书,泪眼模糊,这是无奈,是心酸,是身不由己地被迫放弃梦想啊!

后来,我们姐弟长大,上学读书了,父亲把“大夫”梦寄托到了我们身上。但因为当时医学类招考人数极少,我们都没能如父亲所愿。虽然现在我们的工作生活都很平稳顺当,但父亲多少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子女中能有一个人学医啊!不说谁有个头疼脑热了,有人可寻医问药,就是住个院治疗一下,也方便得多啊。可现在,自己的儿女,或经商或从教从政,日子虽然无忧,可心里总觉得缺点啥,有点儿小遗憾。

寄予儿女身上的梦想破灭后,父亲还不死心,决定“堤内损失堤外补”,自己的子女不学,就引进学医的“外来”人口。于是,在我们适婚年龄时,说媳妇,嫁女儿,学医者优先考虑。可是婚姻是缘分,不是职业可圈定的。眼看着三个大点的孩子,都没有娶(嫁)到医生,父亲失望的眼神更加忧郁了,他有些无望地放弃了自己选媳择婿的条件。

可是无望中常会滋生希望。最小的弟弟大学毕业落户省城,竟然找了个大医院的女医生,这让全家人喜出望外!

虽然医院里有儿媳妇,可毕竟家族大,人口多,麻烦人家太多,也不好意思。渐渐年老的父亲,一点儿也不糊涂。“使别人不如使自己”,自家孩子能学医就好啦!他希望的目光开始落在孙子们身上……

时光荏苒,转瞬,父亲的孙子们长大了,也到了考大学的年龄,父亲一再叮嘱念叨,学医好啊,现在这么多大学生毕业就失业,学医却无此忧,你们不想失业啃老,就老老实实学医,学个一技之长!可是现在的孩子们拈轻怕重,嫌学医太苦太累,又被屡见不鲜的医闹影响,都不想学医。几个大点的孙子,高中毕业报考大学时,都人小有主见,选了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竟然没有一个学医的。父亲又生气又失望,生气的是自己曾经神圣的理想被一帮小崽子们批得一无是处,竟然无人继承无法实现!失望的是,面对江河日下的医患关系,面对越来越多的问题疫苗和天价药,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曾经神圣崇高的理想是否真的变得如此不堪?可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人吃五谷生百病是谁也躲不过的呀!人类是一个整体,无论谁有病都应该互相帮助,扶持治疗啊,怎么医生和患者会变得如此不信任,那么陌生呢?

失望透顶的父亲,愤懑满怀,仰天长问,一滴浑浊的老泪不由滑落,这是不相信、不甘心、不死心的泪啊!

“不管啦,管不了啦,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想学啥就报啥,由他们自己去吧!”当二弟为女儿的高考志愿征求父亲的意见时,一直被神圣丰满的理想支撑的父亲,终于放弃了他的几代人都无法实现的梦想,颓然长叹,苍老许多。

自己梦想破灭,寄予儿女身上的梦想也无法实现,大孙子不屑学医,难道还能指望孙女学医实现梦想?

不管了,不想了,惊喜却意外而至。唯一的孙女响响却喜欢学医,高考报志愿时,她悄悄地报了一家重点院校的免费医学临床专业。因为担心不被录取,就没有告知家人。谁料,录取结果出来,她竟然被久负盛名的重点大学录取了!喜讯传来,父亲又一次潸然泪下。我知道,这一次,父亲是喜悦的泪,是梦想实现时激动的泪,是理想后继有人的泪,是四十年的大夫梦,终于实现了的喜极而泣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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