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县城码头上,我经常看见两艘客轮,一艘叫长安号,另一艘大概叫东方明珠之类。十八九岁的我,对这两艘船有些好奇,在辽阔的水面行驶着这样高大巍峨的船,仿佛一栋三四层的房子漂移在水上。当然,看见之后,必有联想。这样的客轮一定载着本乡本土的人群前往他乡,也会带回来许多远行的游子或外地人。几年后,我自己登上其中一艘,站在震颤的甲板上,注视大水滚滚流逝,夜色从天边降临,我追寻的世界在遥远的喧嚣之地。现在想起,便觉得流逝的大水就是时间,而客轮不过是一只钟摆,我站在船上那一刻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
远来云南至今,已经十七年,再过三四年,在此地生活的时间和在故乡的时间就是一样的长度了。与我同在一个城市的外地人,似乎没有我这么多的感慨,但是我揣测,他们在私下里还是会短暂地沉思默想。大学毕业后,我迁回了自己的农村户口,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还会回去老家,但是自己没有底气是在何年何月,不知道落叶归根只是念想还是潜意识从中作祟。
当初来云南,我是为了在这片山林繁茂美丽的地方寻找灵感。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灵感是多么虚无的东西,比月光还不可把握。我没有找到精神家园,也不以此为乐土。在对故土的怀念中,逐渐意识到故乡早已荡然无存,我们每个人都是不断迁徙的游子,在空间和时间中不断迁徙。隐约中,我似乎只找到了自己,这个自己的构成,一部分在于保持天性,另一部分在于同化于人群。更为重要的是,自我内部新生的事物来自于审视、挖掘和反省。
无知会给予一个人冒险的勇气。一个人的无知,会促使他走向异乡,在旅途中遇见不可预料的风景。如果一个人很早就明白自己无知,并知道自己对外界认识的局限性,就很可能安于现状,不会憧憬那模糊的风景。在视野清晰的风景内,则是他的家园,乃至天国。经历过许多遭遇,具有自我意识的一个人,会形成自己的全套话语、行事原则。冥冥中,他听见一个隐形朋友与他对话,他努力听清,并予以回应。
人在年轻的时候,以为时间告诉他,那些没有抵达的地方如何富有魅力,那些还不认识的人们应该值得去结识、交游,那些相貌好看的异性值得惦记和示爱。但是时间非常精明,不会轻易给予年轻人技能和钱财。在陌生的城市,一个年轻人不停折腾和消耗自己之后,他才明白,时间要说的并不是他原以为的这个意思。时间只是让人经历一切,将年轻人这把刚刚出炉的剑放进一池冰水,去掉他的毛刺、火气、坚硬,让他更为坚韧,更为成熟,然后做出自己的选择——那些真正适合自己又是自己追求的终极事物。
对于年轻时候的记忆,觉得美好和怀念,那是因为人当时心思单纯,而且他的世界非常狭小,尤其在乡村,连飞鸟、蝉鸣、落雨、萤火虫、油菜花、星星都具有美感。等到而立之年,面对的事物繁多复杂,要顾及诸多方面,常常力有不逮,登上夜航船之前的种种憧憬逐次遭受锤击,幻灭感日益加深。这种幻灭感带来的冲击,在不同的人身上产生不同影响,有人会颓丧,有人会抑郁,有人会自杀,有人依然麻木,也有人会看清世界、自我,并厘清自己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通过繁杂的世界,来看清一些事物的运动轨迹,并看清自己的位置,做出自己的坚守,这需要判断和定力。我常常感到三十岁以后,时间过得越来越快,无法兼顾很多方面,只有放弃其中一些,抓住最重要的事来做,减少无谓的消耗,减少欲望、人际关系,踏实生活,专注于重要的人与事。
坐在书桌前,望过拉开窗帘的窗户,昆明的阳光落在对面超市的雨阳罩上,那些光明晃晃的,相当抢眼。我明白,那艘客轮不仅在现实中开离了故乡县城的码头,在抽象层面上也不再返航。除了轮船公司关张的社会变迁背景,还有一个哲学层面的原因是,我也不再是原来那个我——同一个人乘坐同一艘客轮离开一个地方,他乘坐同样一艘客轮返回这个地方,已经完全不可能。流逝的时间始终催促这名乘客向往别处,教他失去或得到,教他省悟或审视,教他远离或接近,教他争取或放弃。
(作者系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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