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学科相比,语文教育向来承载着更多的责难与期待。盖因语文学习没有标准答案,教学也无一成不变的模式可循,语文学习的经历却对一个人的精神高度、生命质量影响巨大。8月20日,基础教育领域首部特级教师全集《于漪全集》在上海举行首发式,作者是89岁高龄的语文教育家于漪。本报记者近日专访了从教六十余载、写下400万字著作却自称“草根”教师的于漪老师。在她看来,当今的新课改是对语文学科的拯救,语文是表达工具,更联系着一个人的生命质量。
>>新课改是对应试语文的拯救
齐鲁晚报:您作为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语文教师,从1951年起,就一直奋战在上海教育教学第一线,教育生涯与新中国教育发展历程同步。尤其在改革开放40年的历程中,基础教育和语文教育发展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都留下了您深入探索与深刻思考的印记。请您介绍下语文教育发展的40年历程。
于漪:我想有三个节点,第一是改革开放,邓小平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这让当时教师的教育生命充分释放,大家精神振奋,迎接教学改革的挑战,要教好学生。语文教师从教材编写到教法改革风起云涌,教育思想非常活跃,百花齐放,有了教师的全国听课大交流。当时,我在杨浦中学上课,天天有人来听课,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我也在尝试课堂教学改革,要打破教师的一言堂,我总觉得上课不是教师包办代替,一定是学生有积极性、主动性才能学好,课堂教学是师生的互动。
第二,1985年,高考出现了标准化试题,第一次将标准化试题引入语文考试,从此影响了我们很多年。这是在用量化的办法对待人文学科,考试又有巨大的力量,语文教学完全被“知识点”左右,过去没有“知识点”的说法,这样的考试形式下,“一课一练”、“题海题库”就出来了,我们的语文教学开始错把手段当目标,古今中外,教育最重要的目标是培养人。语文教学中,“人”被淡化了,失去了整体性,被“碎尸万段”。教学跟着考题走,怎么教“考纲”最清楚。这个对语文的影响非常大,学生和老师都跟着考题跑,对教师成长影响也很大,不读书了。之前的语文教学有完整的文本,学生和教师是必须读书的。
考试至今仍是最公正的手段,但不是目标,我不反对考试,但是怎么考是非常值得研究的,我们不能用外国的一把尺子来量全部的中国教育。我当时经常说:“赚的是家长的钱,害的是孩子们的青春。”之前的学生高中毕业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都看过的,许多学生是通宵读小说的,茅盾、巴金的书初中就看过,现在有几个学生读过《家》《春》《秋》?
第三个节点就是新世纪的课改,实际上是对应试语文的拯救,当然现在还没有完全拯救好。顶顶核心的问题是以学生为本,以学生的发展为本,这是回归到了教育的本质,这是新课改了不起的地方。大家重新审视语文学科性质的界定、多功能的认可等,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提出了“语文素养”。之前的语文教育碎片化了,谈不上文学、文化和审美,成了乱七八糟的拼凑。新课改语文教育提出了三个维度的目标:知识和能力、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价值观。
齐鲁晚报:新课改对语文老师提出的要求应该是更高了吧?
于漪:如今的课标修改,提出了“核心素养”,是在这一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但是我们又很容易把它分解为一、二、三,我们教语文当然是为了运用文字,但不要忘了,语言是思维的外壳,没有文化积淀怎么教得好?没有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还叫中国语文吗?你说我汲取的是人类优秀文化,但首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
作为一个语文老师,首先要想清楚语文是什么,要了解历史,有自己的主心骨、教育判断力,不要随波逐流。
>>语文教育不能搞成拼盘
齐鲁晚报:您在上个世纪90年代提出“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学科(课程)的基本特征”,甚至今天看来也颇具前瞻性。这样的认识您是怎样获得的?
于漪:关于语文教育的性质一直以来没有明确界定,工具性也是不错的,这也是从国外来的讲法,我没看到“经史子集”里提到语文的工具性。从光绪二十九年(1904年),语文独立设科以来,百余年来一直是“工具性”引领的,语文就是实用,是为了会写东西,至今也没有大的改变。
实用是对的,但不够。数学、英语都是工具,但语文学科与其他学科不一样,语文学科是直接指向人的,数学研究数字,化学研究化学元素,语言文字是从人的生活当中出来的。语文曾被要求不能上成文学课,小说只能叫记叙文,不能叫小说,这是很荒唐的,做法上的乱象源于认识上的乱象。
我大胆地说一句,语文学科其实是很不成熟的,语文独立设科只有一百年,但对于我们的千年积淀没有很好地研究过。中国的语言文字从文字到文章,究竟有什么规律?我们的语文教育基本就是拼盘,语言+语法+逻辑+哲学。其实作为成熟的课程,应当对语言文字的历史传承一清二楚。
王阳明讲过,我们中华优秀文化是非常丰富的,可是有些人要拿一个钵,像乞丐一般,到外面讨饭。固然需要吸收人类优秀文化,但根就在千年的积淀里。
语文的性质最概括的就是人文性,人的思想情操、价值取向都在里面。什么叫语文,简单地说,就是“表情达意”,表和达是语言文字使用,情和意是人文内涵。我们现在的很多看法,是在用柳叶刀解剖,明明是一个东西,没有办法分离,但非要用柳叶刀分裂开来,就像黑格尔讲的剥洋葱的故事一样,你剥它的皮就是剥它的肉。
我是一个老师,不可能先知先觉,但我必须弄清楚语文是什么才能教。
齐鲁晚报:当前,语文教育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有观点甚至说“得语文者得天下”,“考一切都是在考语文”,您如何看待这样的观点?
于漪:这种观点有点绝对化,万事万物都有联系,都有自己的位置。语文是重要的,因为母语陪伴人的一生,母语教育是精神家园的教育,一个人的家国情怀、态度情感、语言文字的优美体验都在语文里面。教育改革不要用广告语,踏踏实实培养人,中国教育是培养中国心的现代文明人,否则年轻老师不知道怎么做了。所以我说,不要提口号、贴标签,让学生正确运用中国语言文字,具备文学素养,这才是我们的目标。
>>教师要具备内心的自我觉醒
齐鲁晚报:您做过四十余年一线教师,上过两千多节公开课。十几年后,学生仍会把您当时课堂上讲的话背出来给您听。您讲述过,您把每节课的语言写下来,再逐一修订成规范的书面语言,您把每节课当成了艺术作品,这大概就是今天所提倡的“工匠精神”了。一节好的语文课应当是怎样的?
于漪:上课是教在了黑板上,还是教在了学生身上?课要教到学生身上、心中,成为他良好素质的基因。一个孩子进学校读书,一天八节课、十节课,课堂就是他生长的地方,我的课的质量影响了他的生命质量。你的课是简单的知识操练,还是实现“三维目标”,让他学会书怎么读、词句怎么推敲、经典文章中的哪些价值取向开启了我的思维,这个课是一体的、多功能的。
课文《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字初中生都认识,但为什么这些文章流传千古,因为这是我们民族精神和思想的结晶,培养了多少志士仁人,所以要把这些教出来。语文课有认知功能、教育功能和发展功能,语言的发展就是思维的发展,语言的混乱就是思维的混乱。可能就几句话、几堂课,就会影响一个孩子一辈子的价值取向。
所以我说,上课就是你全身心地投入,用生命在歌唱。老师不是旁观者,不是客观评论下文章就行了,否则让电脑教好了,你是有情有义的,你的思想、情感和对文字热爱的程度是影响到孩子的。汉代有个韩婴说,什么样的人可为人师呢?“智如泉涌,行可以为表仪者,人师也。”所以,我一定讲求上课语言,不是超市买东西的大白话,要规范、优美、流畅,我的目标就是,我教孩子们语言文字,我就是要做他们的榜样。一堂好的课要让学生学有兴趣、学有所得、学有所求。我当时两堂连上,如果学生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我就很开心。
齐鲁晚报:您反对语文老师的模式化,提倡教师具有鲜明个性。对于年轻老师而言,怎样才能找到属于自己个性和特色的东西?
于漪:我们现在的教学太标准化了,标准化的试题先把学生标准化,又让教师标准化,但是教师应该是一人一个样,必须有个性。对青年教师来讲,要认识自己、树立信心,要搞清楚有什么长处和不足,教师也要把自己的优点长处不断发扬,形成自己的特色,我从写作入手、阅读入手都可以成为好老师。
所以,我有两句话“胸中有数、目中有人”,只模仿人家是不行的,要不断地从实践中总结,好在哪里,不足在哪里。所以,我说最重要的是教师内心深处的自我觉醒。成长是一辈子的事情,而教育是一个生命展开的过程,永远面对未来。
就青年教师来讲,应当从文字学开始,打一点底子、读一点书,同样教字词,有文字学功底的教出来肯定是不一样的。我参加特级教师评审,我发现,许多老师教育理论一大套,但讲到语文本体知识却讲不出个一二三,所以一定要充实本体知识,专业化。如果没有这一点,讲课就不能一语中的,会含糊,对问题理解足够深刻才可以一语中的。
新闻推荐
“江苏检察在线”微信公号9月1日消息,正当防卫?防卫过当?还是故意伤害致死?备受社会舆论关注的昆山市“8.27”于海明致刘海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