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清欢 ◆赵传兴

这满塘的荷，我来看你们了。

可是你们，悠悠的碧波，亭亭的荷叶，翩翩的荷花，怎么都对我无动于衷，不理不睬呢？我的心里，可是有着你们的位置的。自从去年别后，我就计划着何时再来看望你们。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成行的。我计划过四月或五月，晴天或阴天，上午或下午，结果一次次总被琐事延迟。直到今天，六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来了，终不负你们多次白日到我脑海里去，夜晚到我梦里去，反复邀请我。你们的家园，总有几十亩吧。到底有多大，我这个耕种了三十多年土地的人，也难以具体判断。我的目光被你们牵引着，以一阵清风的速度，足足跑了十几分钟。这么一个大家庭，如此清新的一幅画，苗条的身姿，碧绿的华盖，初羞的蓓蕾，怒放的花颜，在我的眼睛里盈盈而立。少男的青春，少女的情怀，被同一池碧水，洗濯得纯美清冽。荷塘的周边都是稻田，它们是好邻，彼此相安无事，互不侵犯，没有一株稻子越过田埂溜进荷塘里来偷取清香和绿色，也没有一株荷跑到田间去炫耀绰约的风姿。荷与稻，有着几多的相似：安静，庄重，低调。它们不张扬，自顾自地生长、成熟。它们的安静，足以抵挡住任何的炎热和诱惑。哪一处的花与叶，有荷塘里的花与叶那么相得益彰、相敬如宾呢？哪一处的花与叶，有荷塘里的花与叶那么相得益彰、相敬如宾呢？齐肩并立，或花稍高一点，宛若穿了高跟鞋。你为我增色，我为你添彩。一阵风来，一片荷叶便作势去亲吻身边的那朵荷花，荷花娇羞着躲躲闪闪，却又猛然一回头接住了那口温热。而另一朵荷花，扭过头来，只顾把头埋在荷叶里照镜子，沉浸在小小的欣喜之中。

荷叶们个个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拥挤却不杂乱，每一片都给身边的另一片留出点空间来，仿佛照相时，大家挤挤挨挨，却又都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来。临水为镜，临波轻舞，一时间荷叶翩翩。数不清的蛙立于荷叶之上，为之痴迷，大声喝彩。近前几步，我与荷，只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我将目光，只集中在眼前的这几枝。绿的裙裾，青的伞盖，粉红色的点缀，呈现于你的，都是清纯、青春、自然。而一米之外的那一页莲蓬，阳光正读着它上面写着的甲骨文，看了又看，似懂非懂。

我手边的这一片荷叶，似乎别有一番风味。她的身材更美，惹得埂边的一棵草张着嘴巴斜斜地凑了过去。她的脸盘刚刚洗过，几粒水珠还在莫名兴奋地跳动。紧挨着她的那朵荷，仿佛情窦初开，丰润娇媚。有些忍不住，我且用手摸一摸她，当然不会摸疼她的，轻触她曼妙的腰肢，轻抚她盈盆的大脸，轻摇她怀抱里的水珠。指头只一触，一抚，一摇，一滑，便有水一般的绿意柔情流进身体里来了。在荷塘，做一粒水珠是多么幸福的事啊，不管在池中，在叶上，在花蕊。

一阵风来，荷叶飘舞，“哈哈”声四起，仿佛风说了一句笑话，荷叶们一起笑了起来。几只鸟儿惊得扑棱棱飞起来，回头望望，哑然失笑于自己的胆小，重又停落在几片荷叶之间。片刻之后，荷塘复归于宁静。轻轻地走，细细地瞧。荷叶是一口井，一张锅，一张大嘴，一个打开的锦囊。换一个角度，它又是一把伞，一顶斗笠，一顶草帽。而荷叶捧着的水珠，有时是静默的，如想着心事的少女；有时又是顽皮的，蹦蹦跳跳着，尽显少女的天真活泼。不论从任何角度去观赏荷，都是那么美，那么令人心动。忽然想到，人们手中那用来遮风挡雨的伞，是否是在观赏了荷之后产生的灵感呢？这满塘的荷，立在水里，却从不低头饮水，从不弯腰看自己的影子。它们仰着头，如一万只丹顶鹤，啜饮露珠和雨水，捕食阳光和清风。也如一万只荷碗，端出甘醇美酒来盛情款待欣赏它们的人。

一片莲蓬在向我招手。感觉到了她的盛情，我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准备到她的身边去。一只脚伸到了水里，我已经感觉到了水的清凉、荷塘的温馨，却又把脚收了回来。我这一路，虽说只有一两米的距离，却不知要惊动多少游鱼、荷花、水草，我还是不打扰它们的清修了。荷塘是诱人的，荷间的蜻蜓悠闲地飞，水底的鱼儿尽情地游，阳光到了这里，也显得慵懒起来，在荷叶上小憩。莲叶，莲花，莲蓬，莲藕，在风中摇曳的，在泥里静默的，在阳光里沐浴的，还有一些紧贴在水面上仰泳的。眼睛小触之处，都会让你的脚步停留一下，思维停顿一会。此地可称仙境，不管来的是诗人还是荷锄休憩的农人，荷塘都是同样的美。

在田埂上坐下来，绿色立刻包围了我，继而包裹了我，吞食了我。瞬间，我便成了一片安静的绿色。闭上眼，听一小缕夏风缓缓踱过荷塘，听一大片阳光敲打着荷叶，听几尾鱼嬉笑着玩耍。这些声音，才是荷塘真正的声音。鱼戏莲叶间，我却不能如鱼般恣肆与惬意，我只能以思想为鱼，游走在荷与荷之间。或许我也可以改变她，比如我摘下一片荷叶，荷塘便少了一份清凉；或者我大声呼喊一下，有几只鸟可能会被惊走，从此不敢再来；或者我握住一朵荷的娇颜，吓得她粉面失色；或者我对着一苞蓓蕾使劲夸赞，她以为自己遇见了爱情，从而加速了她的成熟。我在这里可做的事情很多，可我什么也没做，我无意改变她，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享受这偏安一隅的六月。乡村已经变化得面目全非，唯有荷塘未变，还是原始的荷塘，还是《诗经》里的荷，《离骚》里的荷，《汉乐府》里的荷，《西洲曲》里的荷，《爱莲说》里的荷，《采莲曲》里的荷……或许我应该躺下来。如果我躺在田埂上，以身体为塘泥，我的呼吸就是轻轻的波纹荡漾。哪一株马虎的荷，会不会误认了我，慢慢向我靠拢，试图以我为床？我是否能给它以生机，它是否能还我以绿意？一切的喧嚣都不在，唯有安宁轻坐在身边。恍然之间，一条细碎的炊烟，几声细长的鸡鸣，三五声衰老的咳嗽，隐隐约约飘过来，飘过来。原来，我内心里想要的静与美，都在这里啊，在这一尺田埂之上，数亩荷塘之间。

用大脑绣一池碧水吧，绣上荷花、荷叶、莲蓬和水草，也绣上阳光、清风、鸟鸣和蛙声，带回家去贴在门上，挂在卧室里。想起梭罗的一句话：“让我们如大自然般过一天吧。”如我今日，在荷塘边走走，站站，坐坐，躺躺，是不是大自然般的生活呢？

一缕阳光唤我醒来。时已近中午，半日的时光过去了，丰盈而充实。悄悄站起身，我想偷偷离开，不打扰这满塘的荷。走了十几步，回头一望，我一下子被感动了：满塘的荷都毕恭毕敬地站着，满怀深情地目送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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