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架秋风扁豆花□邱海文

深秋时节，空旷的原野上有细雨稀疏地斜织着，几只麻雀轻盈飞过，像是随意抛洒在天空的点点墨汁。田埂上，三两株胳膊粗细的桤木树瑟瑟发抖，枯黄的树叶风雨飘摇中轻舞飞扬化土成泥。枯瘦嶙峋的树干下方，一丛丛的暗绿色生机盎然，卵形的叶片中，白色、紫色的扁豆花朵相对而生，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月牙形的嫩荚小塔一般串堆在藤茎上，好像是给裸露上身的树干套上了一件绿中透白的蓬松笼纱裙，给阴冷的天气抹上一丝亮色。

这是我小时候老家农村的场景，好多年过去了，现在却时常在脑海中浮现，有些温馨，也有淡淡的忧愁，故乡这枚小小的邮票是回不去了。

扁豆是藤本缠绕植物，又名蛾眉豆、小刀豆，是川西坝子常见的一种蔬菜，无论土地是否贫瘠，在房前屋后、田角沟边都能开花结果，就如同我平凡的乡邻，为了生活不叹息、不抱怨，顽强地生存。即便是深冬枯死，也是安祥地蹲在枯草败叶的道旁，傲霜凌雪。“一帘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曾经流落到苏北小镇安丰，暂居大悲寺的郑板桥，春吃瓢儿菜，秋赏扁豆花，见着不过是一平常的农人，又有谁知道他满腹文才。

遥想童年时，我们姐弟三人，父亲在外工作，母亲下田劳作，挣的工分不多，每到年底队上分红结算，别人家高高兴兴地分钱分粮，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盼着父亲回来交钱换取不多的口粮。照得出人影的红苕南瓜稀饭重复着腌菜泡萝卜的故事，感觉从来就没有吃饱过。好在秋天来临有扁豆和野果可吃，留下幸福绵长的念想。

瘦弱的母亲披星戴月，用了近三年时间，精卫填海般地挑土把村头黑龙河畔的两个大粪坑填平，并请人修葺几间东西朝向的茅草房，栽上树苗和竹子，搬出了原来嘈杂拥挤的大杂院。房前是平整开阔的农田，潺潺的河水从后院流过，屋两侧有进村的小路和修掏河渠时堆积的土丘。坡地上芳草萋萋、杂树成林，房前屋后蛙声一片。

清明节后，母亲在院子的围墙边、田埂上和坡地下挖出土窝，我跟在后面放上两三颗种子，然后施肥填土浇水。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扁豆芽悄悄地拱出地面，像戴着一顶黑褐色的斗笠，佝偻着腰身，用一个个问号好奇地打量陌生的世界。过一段时间，扁豆苗甩掉斗笠，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像威武的金刚葫芦娃。扁豆抽叶吐须，一天一个样，纤细的蔓须像一双双伸出的爪子紧紧抓住围墙边捆绑的人字架竹条，或死死地纠缠麻柳、楸树，一节节、一圈圈地往上爬，柔软而坚韧的藤蔓在枝条间上穿下绕，碧绿丛中婆娑一片。整个夏天，我与小伙伴们不是跳进河中游泳、抓鱼，就是躲在荫翳的藤蔓架下乘凉游戏，看阳光斑斑点点，听鸡鸣狗吠声声，很是惬意舒心。

秋风乍起时，纯白、淡紫蝶形的扁豆花开满林盘沟坡，在日渐枯萎的树叶下仰起少女般娇嫩的笑脸，引来蜂蝶阵阵。花褪去，豆初成，一枚枚小弯月从花蕊中探出脑袋，扁扁地充盈长大。放学回家，我扔下书包就急急地扛凳提篮，在那片绿叶藤蔓中探寻猎物。一篮篮饱满新鲜的豆荚，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承载着丰收的喜悦。

母亲把去掉老筋的扁豆折断，用清水洗净，先在柴锅里翻炒，直到豆腥味消散，颜色发黄略带焦斑。悉数铲出后，在烧红的铁锅里放上两三滴菜籽油，搁上少许盐巴和切段的辣椒，汆水焖煮，过上几分钟，满屋飘香。刚出锅的扁豆糯糯的、粉粉的，让我每次都忍不住饕餮般大口朵颐。把扁豆切成丝，添加些葱姜蒜末爆炒，那也是香脆爽口。由于种的太多，采摘的扁豆一时吃不完，母亲便用大锅煮熟，摊在竹席上晒干，密封在土陶罐里。等到寒冬腊月无菜可吃时，把干脆的扁豆用水泡胀加上萝卜青菜一锅烩，依旧是粉粉的糯香。

读中学后，因为离家较远需要住宿学校。临行前，母亲总会早早地把多放了两颗油珠、偶尔还有零星肉丝的扁豆煮熟放冷，把盛菜的玻璃瓶塞得满满的，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拧紧瓶盖放进书包里，那便是我一周的下饭菜。扁豆一直跟随我从乡镇初中到县城高中，仿佛是母亲温情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让我即便是三九寒冬脸耳冻疮、手足皲裂，仍能感到阵阵暖意。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我便劝说他们卖掉老宅搬来与我同住。虽然不能下地种豆了，但是每到秋季，母亲时常还会到集市上采购些扁豆回来，烧、煮、炖、煸，生抽、老抽、香油、料酒，变着花样弄。迷醉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觥筹交错中吃惯了饭店酒楼大鱼大肉的我，已将之视为稀松平常之物，没有了胃口。时光飞逝，转瞬间我已步入不惑之年，年少时的轻狂与浮躁日渐平静，我常常独自用心灵与童年对话，重新迷恋扁豆的绵软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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