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野猫爪子闪过┮杜帝

王小龙是老诗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北岛芒克顾城舒婷等人扬名，北京一帮诗人谁若去上海，异口同声：去找咱哥们王小龙！我和王小龙认识多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还在他家住过几天。后来我女儿在上海上大学，期间我去上海和小龙聚过两次，有一次是他开车带我们去他在郊区买的农家院落，就是这组诗所提到的“郊外”，上海佘山的一个小村庄里，现在早已被避暑的别墅包围。我看到王小龙从这里遥看对面冷清的别墅，那个场面，那些联想，由于环境熟悉，不由会心一笑。

“夜半，郊外人家的灯光/让我猜测，有一百种可能/让我毫无理由地羡慕。/哪怕刚看了一眼权势者的嘴脸/从厨房窗口朝外望去/穿过一小片树丛和竹林/灯光在那边很有耐心地亮着/在一幢公寓的底层进厅/有人影出入就对了，可是没有/它就这么自在地睁着清澈的大眼……像哪个死于空难的旅客/对不起守望的家人/我会不知道吗，灯下未必都在表演心心相印/夜半，城市也未必是一出喜剧合适的布景……”

你读吧，读过几遍，发现一些耐琢磨的味道，平淡的词汇里惊心动魄。小龙就是这样，把诗意和哲理发现，自然而然地融进日常化的语言中。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我们城市里的医院，改建扩建攻城略地，我们司空见惯，王小龙在一首《错觉》的诗里说：“城市都围绕着医院布置/以一座座医院为中心/召集住宅、餐馆、超市和银行/原来这是一场预谋/在长长的围墙外画出道路/写下各种参与的规则/……城市聚拢的人们/都为了生病而活着/走路的骑车的乘车的开车的/忙里忙外地忙出病来/然后可以吃药打针/可以去医院躺着/被叫做第几床/你看医院一个赛一个有钱/一座比一座气派/原来医院才是这个年代的时尚……”是的，该为人服务的，成了人围绕它服务，健康和生活，本末倒置，人们习以为常。诗里好似轻描淡写地写到，无论是领导还是大款平民，开车坐车走路都一样，在医院里“被叫做第几床”，人生不就是这样无情而合理吗？城市布局指鹿为马，你也可以说这是社会病，城市病，但咱们周围的人，谁发现了其中的荒诞？

王小龙那么敏感，慨叹批判起来大斧子铿铿锵锵，好像与伶俐精明身材娇小的上海人，明显不一个路子。我周围许多诗友喜欢王小龙的诗，有人还提到王小龙的冷峻和幽默，如这首《错觉》调侃的，透出一种骨子里的俏皮，好像有些玩世不恭。王小龙总让我想起黄永玉，一个智者的微笑，你们他妈的彪吧！提到彪，我想到了我在王小龙家里的彪，那是1983年春天的时候，我去南方开全国广播电台会，返回青岛时经过上海，带着青岛诗人梁青生的信，给王小龙打了电话。那时候我也在狂热地写诗，觉得天下诗人是一家。我稀里糊涂住到了王小龙家里，每天在人家家里吃饭。王小龙的父亲去世了，小龙妈妈在家忙碌做饭，小龙妈妈文静慈祥，典型的大家闺秀风范。那时候王小龙刚结婚，和妻子小荆住在外面，我记得王小龙经常待在母亲家里，可能新房还远，不如家里热络随便。一天小龙弟弟拿回家一大包书，是顾城和舒婷的诗歌合集，扉页上还有两位诗人的签名，小龙弟弟说是他们华师大诗歌社给代销。王小龙告诉弟弟，你们既然代销，书费一定要清楚，不要胡乱送书，最后一定要让两位诗人挣几个，特别是顾城，在北京没职业，靠稿费支撑。王小龙说到这里，突然转头看到我，说不过你宋哥，可以送一本。我至今后悔，当时就那么傻，拿过人家小龙弟弟递过来的书，竟然就心安理得收下了，当时可能觉得自己也是诗人，应该享受待遇。现在脸红的，真是无地自容。人家大学生帮诗人卖书，每一分钱都不容易，你他妈的算什么玩意儿！

记得当时我还拿去几本自己编的油印刊物《惊蛰》，小龙弟弟问哥哥，“惊蛰是什么意思？”小龙很有大哥沉稳渊博的样子，慢慢回答，中国的24节气嘛，到了这时候，地下的小虫子就爬出来了。我在旁边有些不满，当时踌躇满志的我们，盼望春雷震响。当然心里知道小龙的解释没错。小龙在上海工人文化宫上班，一大批诗人围着他，其中就有后来的著名作家、学者沈宏非，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总策划 ，人称美食界最有学问的“胖子”，那时候沈宏非还在复旦大学读书，是大学诗歌社的积极分子 。多年后我向王小龙提起沈宏非，王小龙说，非非啊，前不久还请我吃饭呢！语气里当然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有一年小龙来青岛，我们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小龙说起青岛人悠闲懒散的生活 ，感叹上海人快节奏的忙碌，掏出笔匆匆写了一首诗，钢笔字写的圆润清秀，我估计要不是写了上百万字，字体笔画结构断不能如此流畅漂亮。在座的人读了这首诗，有的说小龙犀利，讽刺青岛人不思进取，有的说小龙的诗意象新颖贴切。我说小龙给青岛日报发了吧，他挥挥手说随便。几天后青岛日报刊登了，编辑刘海军说王小龙才气逼人，他一个字没改，直接下稿排版。小龙的诗结实，密实，很少废话。你要给他分行断句，恐怕非常难，他的精炼有信任读者的因素，敢跳跃，会留白。在一首《手臂上的牙印》里，王小龙写道：哈瑞咬我一口/我叫它好好看看/牙印留在我手臂上/一排红色的弹洞/它万念俱灰地走开/去躲在桌子下边/那时它才一岁/然后就过了七年/每当它捣乱或纠缠/我就伸出手臂/虽然牙印早已褪去/它仍然会万念俱灰地走开/去躲在桌子下边/哈瑞是一条边境牧羊犬/生来与所有动物为敌/都是威胁自己的反革命/都应该扑上去咬死/它唯一顾忌的/大概就是我的手臂/我会提醒一些日期/就是伸出手臂的意思/以为某些人物也会万念俱灰/去躲在桌子下边

我读这首诗开始不由自主的笑了，真有意思，那么多年了，王小龙一伸出胳膊，他那只狗就战战兢兢缩到了桌子底下，王小龙还用了老成语“万念俱灰”，语句也有些啰嗦。可是，过了一会儿，你的笑容凝固了，你会想到很多，“牙印”在这里已经有了象征意味，一场运动，一次暴行，广场的血迹，拆毁的房屋，历史多么容易被人忘记啊，可是忠诚的狗良心尚在，它为过去和过失羞惭。甚至，主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比任何惩罚都有劲，也许哈瑞比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有自省精神。一首短诗的潜台词，堪比一篇论文，其袅袅不绝的画外音，发人深省。

类似“牙印”的诗，在王小龙作品里很多，他善于以小博大，从生活细节形象物事入手，让人读起来舒服亲切流畅，最后的跃升自然而然，悄无声息里完成致命一击。他的《青海诗会》组诗，诗歌笔会的篝火晚会，拆了房子添加木柴，散步时作家协会领导的高谈阔论，这时王小龙躲过一滩马粪，尽管那是金光闪闪的马粪……还用再讽刺挖苦什么吗？女儿打雪仗湿漉漉的，快感冒了，疑惑滑雪衫为什么不防雪，王小龙说好多东西叫什么，不一定非是什么，类似牛肉面里没有牛肉，咱们社会就是这样顽固而虚假，亲爱的孩子一定要好自为之。

王小龙在许多诗里自嘲，他不怕把身段放低，有时候甚至把自己当靶子，揭示了许多人性深处的东西，袒露暗影。他射击精准，读他的诗经常会捂住胸口，那是中枪的痛疼。一些子弹般的短句，有着男人硬朗的节奏，《眼罩》里，王小龙说他在黑暗里寻找光明，很容易让人想到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致意里带着调侃。他不缠绵，一个在多雨潮湿的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带着北方调皮粗犷的阳光，温柔细腻藏在毛糙的语言下，过瘾而又耐嚼。

这些年网络上口语诗泥沙俱下，很多口语成了口水，啰啰嗦嗦唧唧歪歪，节奏就是回车键，所有的浮皮潦草都是个性，遍地流口水的诗人，淹没了仅存的那点诗意。“我喝了一口啤酒，还行，只是比在广州喝的那一瓶喜力，好像还差了一点，行啊，他娘的，便宜。”据说这是首获奖的诗，我确实看不出好在哪里，可是快40年了，我读王小龙的口语诗，仍然意趣盎然，感觉宝刀未老，回味隽永，与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口水诗”，天壤之别。

回到开头提到的王小龙组诗，郊外神秘的别墅，不知道是富翁还是罪犯，空置状态还是有隐秘偷情，诗中的“刀子和野猫”，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意象在暗影里一闪，足以产生惊心动魄的故事。看到今年王小龙在《上海文学》发表的小说头题，我一点也不意外，文学感觉一定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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