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吴真谋

故乡

吴真谋

年少时，我是故乡射出的一支小小箭镞

几回回看见山坡上大片大片的牛羊

把一枚夕阳从山边推向遥远的远方

一路流血的思念啊，一寸一寸涂满天边

我把这远方的思念背上行囊

一个人，常常一个人，我散步在故乡

一些人的脸，从红润渐渐变成苍白

一些人的嗓音，从洪亮渐渐变成衰弱

一些人的眼睛，从纯净渐渐变成浑浊

一些人的目光，从锋利渐渐变成迟钝

一些人的嘴唇，从鲜艳渐渐变成黝黑

一些人的牙齿，从稀松渐渐变成脱落

一些人的耳朵，从敏锐渐渐变成木讷

一些人的动作，从迅速渐渐变成笨拙

一些人的皮肤，从光滑渐渐变成开裂

一些人的头发，从浓黑渐渐变成枯黄

一些人的额头，从高高凸起渐渐变成坦平

一些人的皱纹，从细小渐渐变成粗大、密麻

一些人的指甲，从浅赤渐渐变成灰白

一些人的骨头，从坚韧渐渐变成萎缩

一些人的脚步，从有力渐渐变成无力

一些人走路，从两只脚渐渐变成三只脚

一些人车祸过后，从两只脚渐渐变成四只脚

一些人的老婆，从故乡渐渐再嫁他乡

一些人的孩子，从此变成别人的孩子

一些人很健壮，一场大病后瘦成皮包骨

一些人很老实，一夜之间查出癌症晚期

一些人的身体，最后从沉重渐渐变成轻飘

从滚烫渐渐变成冰凉

转眼之间，一些新鲜的坟墓就坐满了荒凉的山上

插进土地的阳光，一根又一根

从土地里再拨出来，悄悄爬上母亲的背脊

这是一张苍老的弓啊，一辈子也射不出村庄

直到没有一点点力气了

直到与泥土合二为一

故乡，从贫穷的地方再到贫穷的地方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把我带到广阔的田野

像一粒饱满的种子一样，神态安祥

我在泥土中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生长

像一株野生植物，更像一种蓬勃的力量

我会把一座座山摁成一颗颗泥丸

把一些干瘪的水稻当成粮食

把一些青涩的玉米当成生命的颗粒

把一条干枯的河流当成望穿秋水

把一条没有尽头的田埂当成乡愁

把一条远方的路当成延伸的目光

把一截树枝当成俗世的传说

穿过纵横交错的手掌之后

串起大片大片整整齐齐的时光

把一些艾草、落叶、小动物、露珠当成亲人

把一些名胜古迹多吉寺、石门坳、风雨巷

桃花渡、钻天扬、独秀峰当成我的乳名

把一些坚硬的石头当成患难的兄弟

把一些青春的花朵当成忧伤的姐妹

把一些伤痕累累的古树当成老人

把一些鸟鸣当成春天的歌唱

把一杯劣质的酒当成离别

把一些蹩脚的土话当成金玉良言

把我寂寂的生日——

公元1970年农历5月5日

当成文盲母亲的喜日，同时也是受难日

把我的出生地——

一个名叫“大梧”的地方叫做南方

故乡，苦水里浸泡的日子

像毒药一样，蔓延在我的五脏六腑

它能抽丝，一层一层缠绕我炽热的十指

于是我在梦境中回到现实的模样

庄稼，还是原来那片贫血的庄稼

老房，还是原来那片年久失修的老房

村庄，还是原来那个破烂不堪的村庄

牛羊，还是原来那群饥饿的牛羊

一些人，高高兴兴的坐车出去了

一些人，从外面垂头丧气地回来

一些人，带着至亲的人出去了

一些人，出去之后永远回不来

有的一只手臂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

有的五个手指回来，另外五个没有回来

有的一只眼睛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

有的一只脚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

有的一个耳朵回来，另外一个没有回来

一些薄薄的钞票回来

一些鲜活的生命没有回来

一些高级的化妆品和衣服回来

一些淋病和梅毒也回来

一些苦涩的眼泪回来

一些骨灰盒也回来

一些金银首饰和耳环回来

一些少女的贞操没有回来

一些熟悉的方言回来

一些熟悉的身影没有回来

一些幻想回来

一些好日子没有回来

一些旧伤口隐隐作痛地回来

一些新伤口鲜血淋漓也回来

一些乡愁回来

一些乡梦没有回来

一些棺材被人抬回来

一些灵魂没有回来

一些尸首埋得很浅很浅，土很松

那是容易变鬼回来看望幼小的儿女

一些尸首埋得很深很深，土很厚

上面还要种植几棵救命的玉米

一些坟前没有一块石碑

他们的名字早已溶入了泥土……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

我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

我的憨憨厚厚老老实实的父老乡亲

我的一身泥一身汗一身草味的父老乡亲

我的一身粗布衣裳吃淡饭苦菜的父老乡亲

我的力大如牛进城务工依旧

被城市人歧视称着“二百五”的父老乡亲

我的为了节省五角钱而自愿喝路边水的父老乡亲

我的露宿城市的屋檐下依旧

被城管人员赶走的父老乡亲

我的睡桥下睡隧洞与老鼠毒蛇为伴的父老乡亲

我的没有“暂住证”被人追赶东躲西藏的父老乡亲

我的在烈日下暴晒被人称作“干腊肉”的父老乡亲

我的吃一个快餐讲价半天被人称作“土包子”的父老乡亲

我的讨不到工钱躲在厕所里偷偷哭泣的父老乡亲

我的买不到车票回家倚在墙角奄奄一息的父老乡亲

我的交不起昂贵的医疗费喝农药自尽的父老乡亲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

你们劳作时弓一样的背影

我的心将隐隐作痛

从胸中穿过的太阳

伸出许许多多的手

遥控村庄上空的第一片黎明

面对如此满目疮痍的故乡

我愿掏出自己的心脏

愿把自己疙疙瘩瘩干干瘦瘦的身体

撕裂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

种植在坦坦荡荡无边无际的旷野

让它在每一个人沧桑的额头上

长出湖泊、山川、戈壁、草甸、牧场

长出新鲜的树木、棉花、大豆和高粱

让一路跋山涉水赶来的阳光

饮尽沉甸甸的汗水之后

更加顽强地生长

这是我的故乡，也是祖辈居住的地方

泥土是黄的，呈现出生命的底色

河水是浊的，总洗不净四季的旧衣裳

大片的白云，野草，晚霞，炊烟

在黄昏的缠绵中呼啸而出

集聚在我的笔下疯狂地拔节，呐喊

像太阳，以灿烂的阳光记住大地的颜色

像月亮，以清纯的锋芒抚慰苦难的日子

一阵风就能掏空我的身体

也将日渐丰满的思念慢慢吹薄

故乡，贫穷的故乡，血液一样

沸腾在我的胸口，日复一日

我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了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你熟悉的身旁

站着回来，一路咀嚼干净的阳光

躺着出门，睡在厚厚的棺木里

累了，病了，老了，死了

被人抬上高高的山冈，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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