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得瑞老铁匠

“拜年拜到二月花，猪头猪嘴猪尾巴”。那时候的农历二月初，乡间的大路上还有拜年走亲戚的身影呢。要说清闲也不清闲，庄稼人自有打发农闲的事情。这不，长长的老屋弄道里，老震甩着喉咙大声喊，方铁匠来了！大人和小孩都蹦了起来，跑到老屋外，放眼张望。远远的村口，身材佝偻的老铁匠挑着铁匠担子，颤巍巍地走来。

小孩跑出来，那是看新鲜。大人望见是方铁匠来了，几个壮汉连忙飞奔过去相迎，接过铁匠担子，陪伴着方铁匠，牛气冲天地进了老屋公用的大堂厅。铁匠担子，一头是铁砧，一头是各种各样的铁钳和两把铁锤。到底有多重呢？爸爸说，这幅铁担子估计有130斤。我这才明白接担子的大哥那股牛气。从镇上到山上的村庄，间隔十里山路，老铁匠怎么能挑来这副重担呢？我很不明白，就像庄稼人每年这个时候安排打锄头镰刀这些铁器农具一样。

大火炉就砌在老屋的大堂厅。连接火炉的，是一个很长的风箱。风箱的外壳很黝黑，我伸手摸了一下，很光滑。杨二爷拍着我的小肩膀说，这风箱是用一段枫树挖出来的。我不信，绕着风箱看了好几遍，发现圆筒状的风箱果然是从中间锯开，合在一起的两边封口还打着密集的勾钉。火炉旁边，埋了一根粗壮的半截树墩，树墩上面扣着一块铁砧。方铁匠站在铁砧前，指挥大伙儿干着起炉的活儿。我们几个小孩到处钻来溜去，溜到老铁匠跟前，老铁匠就吼叫，小伢，都家去！再不走就打屁股！我抬头瞟了瞟老铁匠，他个头不高，鬓角有些花白，脸上有麻麻点点很多斑点。早就听说堂厅要打铁一个月，这堂屋就成了铁匠的天堂，没办法，我和小伙伴只好悻悻不平地离开。走到弄道，发小说，方铁匠不喜欢小伢，我爸说的！

第二天，火炉开火了。但是通往堂厅的两头弄道的门，紧紧地关闭了。我们隔着几道道墙，听到乒乒乓乓的打铁声，就像锤开了念想，钻出了千万道的好奇。好在白天里都在学校，我们这帮小孩耳闻不见打铁声，心就不牵挂。但逢哪家打铁加班，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搅得我心神不宁。有天夜里，我被打铁的声音突然惊醒。只见昏暗的煤油灯下，妈妈坐在暖桶上，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拉扯麻线纳着布鞋底。

大爷家晚上加班打铁。父亲穿上一件破单衣，裹得紧紧的，然后将我抱到弄道门口，悄悄地告诉我守在门口，透过门缝偷看里面打铁。父亲进去了，我推开一扇门叶，身子抵住另一扇门叶，然后探进半边脸。

汽油灯高高地挂在屋梁上，映出一屋子的白。大爷穿着单衣，脚步一前一后地拉着风箱。大火炉的炉口向上敞开的，佝偻着身子的方铁匠站在火炉旁，右手拿着的铁钳夹着红红的铁块，在火堆里翻来翻去，左手拿着一根细铁棍，时不时地向火堆里戳一下。每戳一下，火炉就蹿出半空高的火焰；每戳一下，火炉就喷出四溅乱飞的火花，就像过年放烟花似的。靠墙的长凳上，坐着几个大人，铁锤底落在地上，锤柄还攥在手里。父亲贴在老震身边坐下，将他手中的锤柄抢了过来。屋里除了火苗呼呼地拉扯，没有其它声音。突然，方铁匠嘿地一声吆喝，洪亮的声音冲得头顶的灯左右摇晃，也惊得坐在凳子上的两个大人嗖地弹起身体，迅速地围到铁砧前。

方铁匠手中铁钳夹出火星四溅的铁块，放在铁砧上，浑浊的眸子透出了闪亮的红光。就在我眨眼间，他的左手换上了小铁锤。叮当一声，小铁锤砸在铁块中间，火星子喷出一朵花。他的小铁锤刚拿起，父亲和杨二爷的大铁锤就砸了下来，砸出一屋子乱飞的火星子。一人一下，两人继续抡起铁锤打铁。小铁锤磕了一下铁砧耳子，方铁匠虎啸般吼了一声。两人也跟着吼了一声，手中大锤顿时密集地砸在铁块身上。每砸一下，两人嘴里都发出嗨嗨地声响。方铁匠的小铁锤也钻了进来，三种声音融合在一起，就像是奏响了一首铿锵激昂的夜歌。小铁锤又锤了一下铁砧耳子，大爷大声喊，老震上，老三下来。浑身是劲的老震，抡起铁锤插进队伍，父亲就这样被替下。他们都不会觉得父亲输人，父亲是身材单薄的教师，比不过高大威猛的老震。不到两分钟，方铁匠手中的小铁锤敲了一下铁砧耳子，两个很快收住脚步，停下大锤。方铁匠夹着铁块，丢进火炉。风箱呼呼地响，腾起半空的红红火焰，映出方铁匠一脸的通红。

浑身汗水淋漓的父亲推门出来，抱我离开。回家后，父亲大口地喘气说，我颈子好像烫了两个泡。母亲没有吱声，眸子里闪烁着疼惜的目光，端来油壶，用筷子头沾了一滴香油，点在父亲颈项被火星烫出的水泡上。弄道关门阻隔小孩进出，原来是怕小孩烫着。明白这个道理，我每次在弄道里看见身材佝偻的老铁匠，都会毕恭毕敬地喊上一声方师傅。

老铁匠回过头，应答的声音像走路的脚步那般轻，而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流淌着暖暖的笑意。这一瞬，老铁匠像符号一样定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也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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