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追忆父亲与泽泻 王族友

泽泻这种药材，一般人未必见过。很小的时候，我就跟在父亲后面，天天零距离接触这玩意。

在那以粮为纲的时代，水田里当然要种水稻，旱地里当然要种小麦、玉米和山芋，这样才能多产粮食。可问题在于，这些农作物亩产不高，收成有限，加上人多地少，社员还是无法吃饱肚子，更遑论发展集体经济，提高社员收入了。

我父亲应该是那个时代有点儿想法的生产队长。他识字不多，几近文盲，至于泽泻是何物，有何生长特性，他应该都搞不明白。但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了种植泽泻的信息，硬是凭着一股闯劲，跑了两趟药材采购站，弄了些泽泻种子回来，跟生产队里几个队干商量，想种一块田试验试验。那几个队干当然没有同意，因为他们更不知道泽泻是什么东西，到底能不能种成功，能不能卖掉，能不能获得效益。对未知事物缺少信心也是人之常情，但父亲回家很生气，说这些人留着活路不走，硬等着饿死。他唉声叹气，但作为一队之长，他不能轻言放弃，拿全家的口粮立下军令状：只种一小块田，种成功了，收成归集体；如果失败了，按此田亩的产量扣我家口粮。

那一分多田就成了父亲的承包田。父亲将这块田平整好后，按照药材采购站技术人员告知他的方法，撒播了泽泻种子，然后天天盯着看。多少天，那块田里光光的，没有出苗。也有社员去看，愔愔然笑而不语。父亲开始焦急起来。又过了几天，田里冒出了些苗子，跟鸭跖草一模一样。鸭跖草是我们这水田里最为常见的一种野生杂草，人人都欲见而诛之。到底是不是鸭跖草呢？有人说肯定是的，鸭跖草谁都认得；有人说不一定，因为这么多苗子都一样大，而鸭跖草不可能同时出苗。父亲更拿不定，心里有些着慌了。回家铁青着脸，郁郁不乐。还是奶奶提醒他：“药材站能买给你种子，难道那里就没人识货？”一语惊醒梦中人，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到田里拔了几棵苗，一口气跑到药材站。药材站里技术员小江又不在，联系不上。父亲只好跟站长倒苦水，而后悻悻地回来了，一路上思前想后，忐忑不安。好在下午小江来了，父亲赶紧把他带到田里。经小江确认，田里绝大多数是泽泻苗，也有几株鸭跖草。父亲一颗悬了十几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到了十一月，田间的晚稻已经收割完了，四处光秃秃的，只有这一片泽泻还郁郁青青。直到超强寒潮过后，田里结了冰，翠绿的叶子才香消玉殒，收获的季节到了。父亲带着几个人将这块田到边到拐地翻挖了一遍，捡出了一大堆毛茸茸的泽泻根球，还粘着田土。父亲又带人把这些东西洗干净，晒干后还有三担多，四毛钱一斤，买了一百二十几块。生产队沸腾了，如果种稻的话，怎么都收不到一百斤，卖不了十块钱，种泽泻一下子将亩收入提高了十倍以上，大伙儿心里怎能不高兴呢？！当然，最高兴还是我家里，由于成效超出预期，不仅我家的口粮安全无虞，兴许贫下中农一感激，还能优先称回口粮。

第二年，大伙儿尝到了甜头，一致要多种这玩意，最好生产队所有田都能种上，收入就最大化了。父亲反而害怕起来，认为这东西是水中求财，第一年好不等于第二年好，小面积好不能代表大面积好，建议再种两亩试试验。可社员们又都嫌少，最后妥协的结果是种四亩，不过这次，没有让我家以口粮作担保，因为大家怀揣梦想，信心百倍，根本就忘了人世间还有风险这回事。

要种四亩田泽泻，父亲的压力又不一样。为了实现利益最大化，其实就是让损失最小化，父亲想出了办法，还是坚持让这四亩田插上了早稻，只预留了三分小麦田来育泽泻苗，最大限度的利用农时，利用土地。

由于有了第一年种植经验，这三分田的泽泻苗同样茁壮。待这四亩田里的早稻成熟收割时，泽泻苗已经长成大苗了。父亲带人将这些苗移到田里，一行行，一垄垄的。说来也怪，社员们对泽泻似乎真的有了感情，积极性一下被调动起来了，栽泽泻时人人争先，并且人人用心用意，仿佛是自家的宝贝一般。泽泻这东西生命力本来就旺盛，加上全队人的细心呵护，这四亩泽泻依然长势喜人。队里人每天都巡守在田边，田埂上的杂草都被踩光，成了大路。大家似乎都形成了一种习惯，一日不见泽泻，心里就有点儿着慌的感觉。农技员小江也从此成了村里的常客，三天两头过来，直奔泽泻田，同社员一起分享泽泻成长的快乐。

这一年，泽泻还是大丰收，收了几十担泽泻球，药材公司收购价跌了，仍卖了三千八百多块。钱带回来那天，整个庄子像过年一样热闹，人人喜笑颜开。这年是这个生产队过得最滋润的一年，不仅还清了历年陈债，年终分红，每户都领到了一沓花花绿绿的现钞。

第三年，生产队社员们个个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大队干部也坐不住了，在周边几个生产队反复宣传，要他们向我们队学习，改种水稻为种泽泻。这几个庄子本来就阡陌相通，又亲眼见到我们队里的变化，倍受鼓舞，纷纷加入种泽泻的队伍里来。结果这里形成了连片的泽泻种植区。父亲成了土专家，每个生产队都来请，分外吃香。好在他一直是个热心肠，有求必应，哪怕自己跑断了腿，也要发扬龙江风格，把别人的忙帮上。县里开过一次全县泽泻种植推广大会，父亲在会上做了交流，还带着几大卡车人，来到我们这里实地参观泽泻种植。

从此，父亲也成了社员心目中的英雄，大队干部心目中的能人，并出席了县里的表彰大会，回来时还带了一个暖水瓶加四个搪瓷缸，上面印着“劳动模范”四个鲜红的大字。

就在那年冬，在水利兴修工地上，一次突发事故夺走了家父的生命。从此，这里再没有种植泽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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