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潮水 一位运动神经元患者的自述

□陈志鸿

今年四月，我惊异地发现：以前在工地上可以轻松拎两桶水泥的手忽然变得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软软的，绵绵的。一向在脚手架上敏捷如猴的双脚也如灌了铅一样，迟凝且笨重。总觉得无精打彩，又累又困。开始我并不在意，以为只是劳作太累，或偶感风寒。但经过近两个月的院外治疗，我的病状不仅沒有减轻，反而更加恶化。

无奈之下我进了县医院，所有检查结束后，医生很神秘地把妻叫去医务室。妻出来后眼角红红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痛苦地刻意回避着什么。我问她究竟得的什么病？她故作轻松地笑一笑：没啥，医生说是重感冒引起的肺炎。

我哪里可能相信呢？趁妻去忙事之际，我慢慢挪到医生办公室一问究竟。主治医生一脸严肃地说：你真想知情吗？我毅然地点点头。他停顿了几秒：你的病，我们初步判定可能是罕见的运动神经元疾病。目前医学上还没有特效药，难以治愈。

虽然我早已有心理准备，主治医生这番话仍把我无情地推入了万丈深渊。我愣愣地坐在医务室的长木凳上，那一瞬我感觉自己一下子掉入了一个又大又深的窟窿里，四周全是油油光光的石壁，无论我怎么用力往上爬，再用力往上爬，都找不到向上的支点，只一次次在洞底作无谓的挣扎，直至耗尽所有心力，最后万念俱灰。

当我跌跌撞撞回到病床上时，敏感的妻一下子扶住我。她哽咽着说：明天……我们就去重庆三军医大复查，万一……有误呢。在重庆经过确诊，我果真得的是运动神经元这种罕见病。由于此病的确没特效药，医生也只能开了些治疗神经方面的西药便动员我出院养疗。出了院，我便立马去了重庆女儿家。

睌上正在读大一的儿子也过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好不温馨。

懂事的女儿弄了一桌子的好菜，烧白、酥肉、回锅肉……全是我平时最爱吃的菜。女儿出嫁这么多年，也难为她还把老爸的喜好记得这么牢！儿子从上桌就眼睛润润的，他一声不吭地为我拈这拈那，似乎一夜之间懂事了不少。妻在旁静静地看着一双懂事的儿女，一边把头转向窗外，我知道她是在硬生生挤回她那想滴未滴的涩泪。我心里感慨万千，于是提议一家人一起先敬一下我的妻子，每个人都说一句心里最想表达的话。

儿子第一个站起来说：妈妈——辛苦啦！他的话分明带着哭腔。女儿走到妻面前把头靠在妻肩上说：妈妈——我会养你一辈子。说完，她泪雨滂沱。我也在迷蒙的泪水中说：辉，来世我还要你当我的妻。妻一下子用手捂住双眼，瞬间泪崩。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竟是如此的安恬。死亡对我来说已变得像赴一场约会那么轻巧了。

其实想起来，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妻子。

想起她刚走进陈家时，她是我们全村最漂亮，最灵巧，最温柔善良的小媳妇。那时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结婚不久就得了肺结核，是妻领着我跑东跑西穿梭在医院中进行治疗，而且只要一听说有什么单方，她都会想法设法为我找药引。为了挣钱给我看病，她常常深夜都在昏黄的电灯下编竹活，又在赶场天拿出去卖了换钱。在她精心照顾下，我的肺结核彻底好了，而妻却迅速苍老，才三十多岁的女人居然就白了四分之一的头发。

后来我们又生下了儿子，为了让儿子有更宽松的生活环境，我们走出山窝窝加入了南下打工队伍中。我在建筑工地上推土调灰，搬砖垒块。过重的劳动让我忘记了照顾自己的肉身凡胎。每天披星戴月回到我们由工棚搭建的蜗居，看见妻吟吟的笑脸，我觉得再累也值得。而且因为有了让爱妻和孩子过好日子的意念，我每天超负荷的运转，去附近几个工地招揽零活，我把自己绷得像满弓的弦，如今，终于弦断了……

想着往事，我似乎渴望另一种飞翔——死亡。也许我从这个红尘飞走了，对这个家的每个成员而言都是最好的解脱。妻似乎看懂了我的心事，寸步不离陪在我身边，并给我讲了好多宽心的话语：你千万莫胡思乱想哈，你前脚走，我后脚马上随你而去。

在女儿家的那个夜睌，当我和妻躺在床上，像新婚的夫妻双双把头紧紧依偎在一起。我吃力地抬起我的手捋了捋妻干枯的头发，一下子靠在她的肩上泪如泉涌。妻也默默用她粗糙如松树皮的手轻轻地拂拭着我眼角的泪滴，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在柔软地抚慰她娇弱的孩子。此时我实在无法用更多的言语表达，只说了句：“对不起”。妻柔声说：“谁让我们是夫妻呢？”

当我的病确诊后，两个哥哥和三个妹妹在大哥的牵头下召开了家庭会，就我的生活、医疗和小孩读书问题进行了商讨，五姊妹一致同意：这辈子既然是兄弟姊妹，血浓于水，一人有难，大家庭的每一个人都必须伸出援助之手，全力支持我的家庭渡过难关。为了便于我的养疗，我们回了农村老家，由妻专门照顾。每月都会在微信上准时收到两个哥哥三个妹妹打过来的生活费，医药费。每次妻点开收钱，我们都会热泪涔涔。那不是一个个普通的数字，而是一颗颗跳动的爱心。

沐浴在如潮水的爱里，我放下了所有的思想包袱，下决心与疾病决战。

我每天坚持在坝里走六个小时，虽然我每一步都举步维艰，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我每天在单双杠上练牵引，虽然我的手总也不听使唤，但我坚信坚持下去就会改善。每天我在屋里不停唱歌，因为我害怕病魔会扼住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发声，而且我也坚信：只要不停地运动喉咙，喉咙的僵锁一定会来得慢些。

由于我的执着和坚持，病魔虽没有完全败退，但至少没肆无忌惮地对我展开进攻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病得到了有效控制。

前两天，兄妹们开车回来专门看我。我的院子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邻居，他们的眼里写满了惊讶，我自然也相当高兴。

三个妹妹给我奉上大大的三个红包，说是提前给我拜个年。当三个红包静静置放在我上衣口袋时，那一片艳丽的火红竟如一轮初升的朝阳，让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和生机。妻看见我笑嘻了的脸，竟揶揄我说：见钱眼开。我说：谁见钱眼不开呢，我又不是瞎子，何况这是三个妹妹的爱心祝福哟！院坝里传出一片朗朗的笑声。

吃中午饭时，我的姊妹和邻居一共坐了满满两桌。二妹，幺妹给我喂饭，喂汤。席间邻居们一直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我的心里竟忍不住有几分嘚瑟。

散席后，邻家嫂子忽然泪水汪汪的，哥哥妹妹不明原因，其实我心里明白：八十高龄的邻家嫂子看见我们姊妹如此团结、友爱、充满爱心，她一定想起让她寒心的姊妹关系了，所以一下子倍觉伤心起来。

当看见载着我兄弟姊妹的车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时，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但愿亲人和家人的这些如潮水的爱能感动上天，让我陪他们多走一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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