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外 另一种光

自洽　

“我一个人往返于宾馆到医院的路上。一时间恍惚光阴漫漫，好像停滞了一样。多少次独自往返于这条路上，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觉得熟悉。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医院、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氛围。这几年生活的秩序被打乱了，心里的宁静也被打破了。不禁悲从衷来。薄云又在心里渐渐浮起，然而又下不成雨。他说，成年人百分之九十的尖叫，都咽回肚子里了。我也想那样，把自己调成静音模式，独自默然去承受当下所有的苦。为妈妈九年抗癌、八次手术、三十余次进京。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只觉得他静得像凝固了一样。而我却是动荡的……”

午后静寂的时光里读到这些文字，内心隐隐作痛，思潮翻涌。这是一外地女文友博客日志中一段话，我们很久未在博客上互动了。我能切身体悟到她字里行间传递的真情实感。比起失去结局本身，真正令人感到熬煎的，是害怕失去的漫长过程。因此而生的种种执念，会犹如沉重的枷锁，将人牢牢困在原地，欲挣脱而不能。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人这一生，谁不是在这八苦中挣扎寻求解脱？谁不是在一地鸡毛的琐事中披荆斩棘奋力前行，谁不是在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

人生总有不如意时，而一个人的成熟之处，恰恰在于懂得接纳缺憾、培养自己承受失去的能力。沧海桑田，岁月风雨里，浪打浪、波连波。它让我们躁动不安，却又不断觉知清醒。

和朋友微信聊天，问他近况，说从单位内退后一直赋闲在家，做好一日三餐，然后鞍前马后地陪护患更年期综合症的妻子，虽不至于度日如年，却也让人生无可恋。末了他提醒我要珍视身体，未雨绸缪，力争到时轻松迈过这道女人一生的分水岭。在我看来，生理上的更年期远没有心理上的更年期来势凶猛。时至今日，我的心里仍然住着一个机警、多愁，喜欢反省总结和驾驭的自己。而这一切的出口，都是文字。于我而言，写作不仅仅是自我雕琢的过程，更多的是一种深度的自我疗愈行为。它能搭建起自我信念的架构，也是逐步扩展心量，不断精进与纠错的过程。

“在你文字间游离，像体味了另一场旅途。没有孤独，没有喧嚣，只有醒与静。”这是我公众号后台的一条留言，看见它时不禁心头一热。人至中年，尽管越来越失去表达的欲望，却还一再坚持不忍放弃。只是因为有人还在爱着我发出的声音。我始终相信：只有频率相同的人，才能看到彼此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底色。文字不仅仅是写给自己，也是写给懂的人。回想这些年，随着生活的起起伏伏，心念忽高忽低，唯有文字带给我的力量是无穷且不可替代的。不由想起小时候一个人在麦场上学骑自行车。不停地磕磕碰碰，跌倒爬起，可终有开窍那一刻。突然就灵光一现，把握住了人与车的平衡点，然后就稳当当上路了。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自洽”状态。

人，想活得温润美好，不受外界干扰，就需要不断挖掘自身这种自洽状态。

《圣经》里说，“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的”。人对精神生活的寻求就是一种寻找心中的光。清晨醒来映入眼里的明净至少有两种：一种是初生的，像婴儿没有被世界打扰过的脸。一种是第二天式的，经过白昼，黄昏，黑夜，破晓，层层提纯，到清晨以自洽的状态，清澈而饱满的回归。

温柔

当我独自一人爬上山岗，坐在半山的长石上与诸多墓碑隔空对望，长久相顾无言。此时的山风轻柔得仿佛婴儿的皮肤，远处青烟袅袅，各种深浅不一的颜色布满山岗的角角落落，让人心旷神怡。是啊，每一个满血复活的春天，都应该走进山林，感受万千生灵，咏唱生命人间值得；感受微微山风穿过裤裆，穿过前世和今生。如同那只阳光下眯着眼独卧的猫，动静怡然，偶在花开的刹那遁入石中悄然隐秘。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争来争去最后都要化作一缕青烟，尘归尘土归土；吵来吵去最终也是各自闷在自己的土堆里沉寂数年。

越来越喜欢“温柔”，不管是这个词，还是温柔的人和事，看起来轻，却是有力。有时，强悍不能降服人，温柔却能让坚冰溶解人心化开。从前总以为，温柔是一种温雅柔顺的态度，直到接触了一些人以后，发现温柔其实是种质地，是一个人温暖平和的心性。有的人，说话温声细语，性情不急不躁，待人处事永远心平气静，彬彬有礼，从不张牙舞爪，却自带距离感。冰心说：“春何曾说话呢？但她那伟大潜隐的力量，已这般的温柔世界了！”温柔的人，是心里有个春天的人。一颗温柔的心，是以最大的善意理解和包容世界；虽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并拥抱她。

周末的一天，春光明媚。一个久未联系却认识多年的朋友，想觅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假日休闲之地。“最好背山临水”，他说。知道我常进山游转，于是相约走起。这个朋友五十左右，这么多年，看着他事业上不断突围，摊子越来越大，场子越拉越开，的确是一个胸怀大志做大事的人。

车开到山底下，我们一行大小数十人徒步进峪。那条峪里星罗棋布般散落了几十户农家小院，最深处有几家背靠大山，半山腰似乎也有几户。正值春季，树木葳蕤，草色青翠，一条山间小溪从村庄里蜿蜒穿过，人行其中如在画中游。朋友身先士卒走在队伍最前方，领着我们顺着羊肠小道向后山行进。他一路披荆斩棘，遇见合适的枯枝便捡拾起，稍加收拾后递给队伍中的妇女、小孩当手杖用。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有人喊累，有人说前面似乎路断了不如就此折返。他却鼓励大家不要放弃，并不停地讲着各种应景的幽默段子鼓舞我们。

突然，他六岁的小女儿在我身后大喊“爸爸”，一回头，原来小女孩鞋里进了砂石硌脚。朋友立即返身过去帮孩子脱掉鞋子,耐心地收拾好。起身时顺手还在草地上摘了一朵小野花插在孩子的发髻上，惹得孩子抱着爸爸的头连亲几口。朋友的妻子在旁边站着一直一声不吭，满脸春风……

春日的阳光像一壶老酒泼洒在面前这一片林子里。地上的花草星星点点，有的开花，有的单绿，有的在春天依然枯着。同样的季节，万千生灵却各自荣枯。人与人也一样，各怀能量而默行。有的人体内恢宏如史诗，行为却是春风伴细雨，注定不走寻常路，活得旗风浩浩，气势磅礴。有的人能量是细流，从认知到气力上都担当不了大事，唯有量体裁衣，量入为出，一日一日能过好当下就不错了。最可悲的是，那些看不清自身气量，德不配位，还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人，伤人害己，最后还有可能丢了卿卿性命。

“天上降下了灾难，地下横生了屈辱，但在半空之中，到底存在一丝微弱的光亮。”《山河袈裟》里读到的诗句，末梢那一丝微光，仁者见仁。个人想到的，是温柔与仁爱在世间施行的能量，散若星辰。

前路漫漫，轻柔的风才会让人们褪掉厚厚的外衣。最厚重的爱，都在最轻的细语里铺天盖地,照亮脚下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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