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况味 李世心

有人吐槽老年人的特点是：“爱钱、怕死、没瞌睡。”年轻时，感觉这话像丁聪老爷子笔下的漫画，生动形象的有点夸张，很搞笑。而当自己也进入老年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至少是不准确的。

年轻时挣钱养家糊口，年老时花钱救命，什么时候没钱行？人到老年，就像那首歌儿里唱的，生儿育女一辈子，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在生命坐着高铁驶向终点站的时候，想多在车上待会儿，多看看外面的风景，有什么不妥吗？说老年人没瞌睡就更荒唐。年轻时满脑子孩子哭了笑了、单位里咸了淡了、老人冷了热了，忙得破马张飞的，能睡吗？年老时倒是没这些破事了，有时间睡了，可是大半辈子形成的生物钟，总是忙忙碌碌的生活惯性，要忽然来个急刹车甚至掉头，谈何容易！何况还要没完没了为儿女牵肠挂肚，何况还要心甘情愿“当孙子”，何况不远的将来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来睡。

其实，老年就是人生的冬季，山寒水瘦，万物凋零，该忙的忙完了，该收的收过了，想干的干不成了，只能待在家里，围着火炉“猫冬”。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儿女们回到家里，一起吃顿团圆饭，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最后的晚餐”。

老年人的衰老是渐进的、全方位的。皮肉就像快撒完气的气球，松弛、干瘪，打满皱褶。骨骼坚硬而脆弱，所有关节都长满骨刺，最害怕跌打损伤。五脏六腑已经老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发生故障。而且，大部分无法“大修”，只能依靠疏通管道、紧紧螺丝、上点润滑油什么的凑合着用。毛发稀疏苍白，牙齿摇摇欲坠，走路步履沉重，眼睛、鼻子、耳朵或者各自为政，或者偷工减料，甚至彻底罢工。浑身上下该硬的地方全软了，该软的地方全硬了。整个身体就像那则笑话里讲的破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响。

老年人的生活充满矛盾、尴尬和无奈。年轻时牙口很好，吃嘛嘛香，可总是缺吃少喝；年老了吃嘛有嘛，可牙齿坏掉了，咬不动了。消化也不行了，只能吃点稀的、软的。更要命的是糖尿病、高血压之类的毛病也找上门来，不仅与大鱼大肉无缘，而且需要继续“忆苦思甜”，每顿饭最好吃点杂粮，饭后第一件事就是找牙签。年轻时穿嘛嘛酷，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年老时大几百、上千元的衣服有的是，可穿什么都白搭。年轻时什么也看得见，但许多事看不懂；年老时什么也看得懂，却看不见，离不开老花镜。什么也听不见了却什么都想知道，与人交流像吵架。自己说话声音大也希望别人大声说，最好在自己耳朵边来说。否则，往往答非所问，闹出笑话来。脑子经常发生临时性“短路”，经常说了上句忘了下句，剥蒜会将蒜皮留着、蒜瓣倒进垃圾桶里，泡茶喝却在水龙头接白开水。

老年人一般情商都比较高，而智商每况愈下，与小孙子在同一水平线上。年轻时与自己的老婆油盐酱醋、鸡毛蒜皮，不是勺子碰锅沿就是刀子碰案板儿，总看见别人的老婆好；年老时才发现人都是“往下疼”，儿女其实最疼的是人家自己的儿女，真正疼自己的还是身边这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于是，情感发生彻底转移和牢固定位，大半辈子的磕磕绊绊、恩恩怨怨，被时间的刷子一家伙由冷色调涂改为暖色调。年轻时身在外面，心在家里，一切的辛苦和打拼都是为了老人的衣食冷暖，为了儿女的教育成长；年老时身在家里，心却在外面，心疼这个，牵挂那个，总希望儿女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坐卧不宁。年轻时自己是一家之长，家里的大事小情，除了老婆可以偶尔发表不同意见外，儿女们一般都得听他的，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年老时领导地位日渐式微，退居二线，许多家政问题自己不便说，说了也不一定管用。于是，能不说就不说，能不管就不管，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像个看守政府首脑。

带孙子是老年人的中心任务,希望工程。孙子不懂事的时候，整天像个忙前忙后的农民工；孙子懂点事的时候，像个言听计从、鞍前马后的大汉奸；孙子上学以后，既是志愿者又是保镖，一大早起床，牛奶鸡蛋预备着、伺候着，然后一起下楼挤公交，送进学校大门；下午放学了，又在人山人海中等待着、寻觅着，然后接过大书包，手拉手一起回家。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总抱怨药品涨价太快，买菜最会讨价还价，而小孙子有求必应，经常进超市砸钱，买快餐食品、变形金刚、遥控飞机汽车之类的东西。就这样，没有节假日，没人发工资，年年岁岁、循环往复，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弱水三千，取一瓢饮。人到老年，恰如远征归来的老兵，一切都看明白了，什么都可以放下了，思想带有归结性、哲学性，形成了固定价值观与价值取向。老年人一般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与滚滚红尘渐行渐远，与宗教精神境界渐行渐近。老年人一般喜欢刷存在感，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情，可是只提过五关斩六将，不提喝米汤拉一炕，而且会将生活经验上升到人生理论高度，语重心长地教育告诫晚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年人喜欢老年人。忙活了一辈子，儿也大了，女也嫁了，懂得享受也该享受享受生活了。因此，老年人在一起主要是玩，互相开开玩笑、吹吹牛、逗逗乐子；或者打打麻将、下下棋、打打扑克牌；要么拉拉胡琴、唱唱老歌、打打门球太极拳什么的。互相谈论话题最多的是年龄、天气、疾病、医院、大夫、养老政策和退休金。玩归玩、说归说，其实他们要求并不高，需要也很少，生活一点也不讲究。吃饭越家常越好，穿衣服只要求舒服，住房明亮暖和最好，出行平坦稳当就成。老年人最羡慕年轻而不是财富，最关心儿孙而不是自己，最需要精神抚慰而不是物质馈赠。人到老年，真正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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