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爱密密缝 □陈皓

周末,整理换季的衣服,橱角的小布袋闯入眼帘,里面装着母亲做的棉鞋,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到了从前……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那时穿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即使是又旧又破实在没法穿的衣服,母亲也洗得干干净净,舍不得丢弃。她用小锥子把破旧衣服的线头挑断,撕开,将一块块破布叠好、卷起、扣紧,哪怕是一点点的布角落也不放过。她用这些破布泥糨子做鞋子,让它们继续“发光发热”。

农闲时节,母亲选择大晴天,捧出平时积攒的破布,搬两张高凳放到门口场上,卸下门板搁在凳子上,用水将门板清洗干净。门板晾晒的时候,她到灶上用面粉和水打浆糊,我负责烧火。浆糊的稀稠有讲究,太稀黏性不足粘不牢,太稠不容易抹匀,干了以后会出现疙瘩,扎鞋底费力,穿到脚上不舒服。母亲在旧布头上涂抹浆糊,再平贴到门板上,一块又一块,一层又一层,四层为一版,等糨子干透了揭下来。母亲泥的糨子匀实,每层布都很平整。

母亲白天到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做鞋子。她坐到煤油灯旁,从旧书里翻出鞋样,取来糨子、布料,依照鞋样儿在糨子上剪出鞋底和鞋面的大致模样。用白布裁出鞋底的绷底布、理底布和沿鞋口的边条布(边条布裁成斜纹的)。做鞋底的糨子叠在一起,用绷底布沿鞋底边窠起来,鞋底就初具雏形。如果做的是冬天穿的棉暖鞋,鞋底要一厘米左右才暖和。

母亲利用零碎的时间扎鞋底。最奢侈的时间是到生产队开会,她和大婶们一边听生产队长作报告,一边扎鞋底,刺啦刺啦的声音响成一片,我能听出其中哪个声音是母亲纳鞋底时发出的。开会的机会不常有,更多的时候,她晚上忙完家务,坐到我身边,我们共用一盏煤油灯。煤油按计划供应,总是不够用,灯头被捻得特别小,母亲将灯向我面前靠靠,方便我做作业,她只借助微弱的一点亮光扎鞋底。

她右手中指上戴一枚顶针,剪一段细棉线穿到长长的鞋绳里,再将棉线穿过针孔。左手拿鞋底,右手执针,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合力,将针头扎进鞋底,用顶针把针顶穿过去,有时会借助镊子将针从鞋底里拉出来,两手齐心把鞋绳拉实,将针伸到自己头发上蹭几下,进行下一针。先沿着鞋底的边缘扎一圈,再沿中线扎一行,然后沿着中线向两边扎。我特别喜欢听母亲扎鞋底拉鞋绳的“刺啦”声,像是在给我做作业伴奏。母亲纳的鞋底针脚均匀密实、整齐漂亮。

鞋面是鞋子的脸面,鞋子做成什么样式,是方口鞋、松紧口鞋、搭扣鞋,是单鞋,还是棉鞋,全靠鞋面来呈现。鞋面由三层组成,贴近脚面的是里子布,中间是糨子,最外面是面子布。父亲和哥哥的鞋面布大多是黑色的,样式简洁,穿脱方便。我和姐姐的鞋面布颜色丰富多彩,如果是纯色的鞋面布,母亲就在上面绣两朵小花之类的。鞋子样式也多,追求美观,比如在鞋帮上装个鞋襻,就只有女鞋。鞋面剪好了,用白色边条布沿着鞋面四周绲边,如果做的是棉鞋,里子布就用绒布,鞋面布是灯芯绒的,夹层里先均匀地搪些棉花。母亲说,这叫沿鞋,老家有个歇后语叫“二姑娘的鞋口——巧言(沿)”

将鞋帮和鞋底缝合起来,叫绱鞋。绱鞋分明绱和暗绱两种,明绱的鞋子,绱鞋的线露在外面,暗绱时线就藏在里面,暗绱工序复杂,技术含量高。我喜欢暗绱的鞋子,漂亮。

做鞋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楦鞋子。鞋楦子是木头的,模拟人脚的立体形状。不经过楦鞋工序,将鞋直接穿到脚上,鞋子不成型,而且挤脚。楦过的鞋子穿着舒适,美观耐穿。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太好,常常穿带补丁的衣服,但鞋子没有断过。知道母亲做鞋的辛苦,我很爱惜鞋子。有一年冬天,中午放学回家时,路上的冻融化了,我舍不得弄脏新鞋,赤着脚一跐一滑地回到家,母亲嗔怪我是个傻丫头。后来,她在鞋掌和鞋跟部钉上橡胶皮,我穿上母亲牌布鞋,温暖、踏实,再也不怕路面融冻了。

母亲做的鞋新颖别致、做工考究,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她一年到头有做不完的鞋,不仅要给家里老老小小的做鞋,时常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找上门请求帮忙。母亲常常将做了一半的鞋子放下,先帮别人做。一次,好朋友小芳见我穿着好看又暖和的棉鞋羡慕不已,因母亲不会做鞋,她脚上生了冻疮又痒又疼。母亲知道后心疼地说:“寒从脚上起,没有双棉鞋怎么过冬啊?”她连夜给小芳绱了一双新棉鞋。

自从我有了儿子,母亲就变着法儿做软底布鞋,什么虎头鞋、兔儿鞋……边做边哼着歌儿:“线儿长、针脚密,孩儿穿上奔东西……”每一双鞋都是艺术品,我们抱着孩子出门,总能收获到羡慕的目光和赞美的话语,母亲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母亲要求我和姐姐学习做鞋,生怕我们女红不过关,将来被婆家嫌弃。姐姐乖巧得到母亲的真传,我笨手笨脚的没学会。母亲担心哪天做不动了,我们一家没鞋穿,大大小小的鞋底扎了一袋子。

工作后,社会上开始时兴皮鞋,我买了一双,穿着感觉没有布鞋舒服,害怕别人笑话自己土气,哪怕脚上磨出泡也要赶时髦。母亲扎的鞋底,我送人了。怀孕时穿过的一双棉鞋没舍得送,装在布袋里,放在橱角,留个纪念。

母亲如今已至耄耋之年,早就不再穿针引线做布鞋了。但每到换季,看到布鞋,我就会想起慈爱的母亲在灯下密密缝的情形,耳边响起歌曲《中国娃》:“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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