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 我们聊聊合同：为什么合同要故意留下漏洞？

【编者按】

又到毕业季，很多大学生要面临跟工作单位签订合同；不是毕业生，日常的生活里，我们也会遇到与人签协议、合同的时候。本期视频，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聂辉华老师从契约经济学的角度提出参照点理论，教大家如何避免合同里的漏洞，告诉你合同是不是越详细越好？人大经济学教授聂辉华解读为什么合同里要故意留下漏洞(08:40)最近又到毕业季，有不少同学即将离开校园进入社会。进入社会就意味着，我们将生活在一个频繁需要契约、合同的世界里，希望这段视频可以给大家一些帮助。

什么是契约？狭义的契约就是合同、协议，比如，上班要签劳动合同，租房要签租房协议，买房要签购房合同、贷款合同，买基金和炒股要和券商签开户协议。而广义的契约，包括各种契约关系，比如婚姻，还包括法律和制度，例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把国家和政府看作是一种公民之间的社会契约。

合同越详细越好，还是越简单越好？

传统观点认为合同越详细、越全面越好，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大家按合同标准办事。所以说合同是保障当事人权利和义务的一种方式。比如，我收到的保险公司的一份寿险合同，加上附件的产品说明，总共超过200页！有趣的是，在真实世界中，很多明明非常重要的合同，内容却非常简单，甚至有意忽略一些重要条款。例如，在劳动合同中，不会规定一个上下班的具体时间；婚姻作为一种契约，双方一般也不会详细地规定结婚后谁洗碗、谁做饭、谁带孩子。

这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一些契约要故意留下明显的“漏洞”呢？有人说，因为这些被遗漏的条款都是不可证实的，所以写入合同也没有实际用处。这个说法难以成立，因为上下班时间、家庭基本义务，都是可以证实的。

为什么你的劳动合同都非常简单？

我在哈佛大学的博士后导师奥利弗·哈特（Oliver Hart）教授认为，契约、合同就是一种参照点（reference point），如果当事人在事后感觉自己得到了公平对待，那么他就会按照契约精神来履行，否则他就会采取一些投机行为，包括背后捣乱、推卸责任甚至报复对方。我们在履行合同过程中，经常会碰到一些意外事件，比如，路上堵车、自然灾害以及流行病等，经济学家把这种事件称为或然事件（contingency）。在合同中写入或然事件的好处是，一旦或然事件出现了，双方按照合同规定的条款履行，这样可以减少事后双方的谈判成本。但是把或然事件写入合同的成本是，或然事件的定义往往是不确定的，这样就导致合同规定的常规事件成为一个参照点，而或然事件成为另一个参照点。

那么请问，一旦某件事件发生了，它究竟应该算常规事件呢，还是算或然事件？很明显，双方在谈判时，每个人都会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参照点，就会导致讨价还价、利益冲突。简单地说，将或然事件写入契约，虽然节约了某个具体事件的谈判成本，但是带来了很多衍生的谈判成本。究竟该不该将或然事件写入合同，取决于写入合同的成本和收益哪个大。

其实经济学就是一道选择题：如果收益大于成本，就干；如果收益小于成本，就不干。具体的例子和应用在我的新书《一切皆契约：真实世界中的博弈与决策》里看到，我用非常浅显易懂的语言，介绍了经济学的核心思维。

举个例子，假如你雇了一个保姆带小孩，你跟保姆的劳动合同中规定，周一到周五的上午9点到下午5点是上班时间，每小时工资是30元，5点的时候交班。这样算下来，保姆每天的工资是240元，加上周末一个月就是7200元。很多大学刚毕业的人，都不一定能拿到5000元，然而这个工资在北京只能请到很普通的保姆，高级一点的保姆起码要10000元，而且包吃住！但是出现或然事件时，比如你下班堵车了，这样保姆就必须临时加班，你可以在合同中规定，如果临时加班，保姆的工资是每小时50元；你也可以在合同中忽略这类或然事件。将临时加班情况写入合同的好处是，只要你在交班时出现迟到现象，双方不用扯皮，就按每小时50元的工资支付给保姆。但坏处是，假如你周末临时有事或者要出差，想让保姆周末多干一天，然后周一休息一天，实际上就是调休，此时就会产生纠纷。你把合同规定的基本工资当作合理的参照点，认为调休的工资应该是每小时30元，但保姆会把临时加班的工资当作合理的参照点，因此她会要求每小时50元。在双方的争论过程中，参照点不同，很难说谁对谁错，就算你争赢了，保姆也可能采取投机行为，例如偷懒，甚至虐待孩子。因此，考虑到保姆投机的严重后果，理性的你一定会选择不将临时加班的条款写入合同，而是在需要加班时，一事一议，跟保姆重新谈判。

在合同中有意忽略一些重要的条款，把复杂的事情变简单，反而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合同条款越详细，有时反而麻烦越多。

我再给大家讲一个加入太多参照点的反面案例。在经济学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经典笑话，有一个被誉为天才的经济学家桑福德，他和一个建筑商签订了一份为他建造房屋的合同。他充分发挥其聪明才智，写了一份极其详细的合同，从建筑材料到装修风格再到完工时间，应有尽有。到了房屋验收时，经济学家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屋顶会漏水。更要命的是，他居然忘了将“屋顶不能漏水”这一条款写入建筑合同。于是，他拒绝给建筑商支付工程款项。建筑商当然不干了，于是双方就去法院打官司。

你们猜，法官会怎么判决？结果是，法官判决经济学家败诉，理由是：既然经济学家的合同如此详尽，却没有考虑屋顶漏水问题，说明这个问题并不妨碍合同履行。从直觉上看，法官的判决有道理。合同条款越详细，有时反而麻烦越多，从参照点理论的角度讲，桑福德给合同加入了太多的参照点，反而模糊了合同履行的重心，以至于让对方钻了空子。更讽刺的是，桑福德还是契约经济学方面的权威专家，中国有句古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果他出生在中国，也算是以身试法。

根据参照点理论，在制定契约时，应该删繁就简，因为有时多一个选择，反而少了一条退路。运用参照点理论，我们可以解释开头提到的雇佣合同和婚姻关系中故意留下的“漏洞”。总之，参照点理论认为，与其规定一个容易引起争议的具体范围，不如留下一个没有争议的模糊范围。换句话说，我们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比我们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更重要。

中国民间有句谚语：“升米养恩，斗米养仇”，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非常饥饿，你送给他一升大米，他会非常感激，但如果你一直送，他就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一旦你停止送米，他不仅不会感激，反而对你心生仇恨，甚至以怨报德。请问，你在现实中是否也遭遇了这种情况，或者你是否听说了类似的情况呢？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尝试用今天所介绍的参照点理论进行解释。如果你想了解更多契约经济学在生活、工作和商业上的应用，欢迎你阅读我的新书《一切皆契约：真实世界中的博弈与决策》。

《一切皆契约：真实世界中的博弈与决策》，聂辉华/著，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1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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