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钩淡月天如水 □白海燕

小时候，最盼望两件事，一是过春节，一是大姨来。

大姨是亲戚里的灵魂人物，外公早逝，她长姐如父，和外婆一起把弟妹们拉扯大。弟妹们敬服她，我们小字辈出世后，也能感受到她羽翅覆盖下的爱，所以一样敬重她。那时，我们和外婆在一村，她嫁在另一个乡镇，有几十里路，一年难得回一次。每回来，七八里外的小姨也必赶来聚聚，母亲姊妹几个总亲热一团，随大姨小姨来的表哥表姐也和我们玩闹一团。一般，大姨总要住上七八天才走，但这七八天里密集的快乐会在她走的那日一下子云消雾散，让人失落异常。以后总要花好几天才能从冷清里慢慢收回心，再平静过日。

喜聚怕散，小孩子都是这样吧。对于我体会最深的莫过于此了，一年年里，大姨的来去给我制造了最初的欢与愁，欢有多浓，愁有多深。

长大读《红楼梦》，看到黛玉的一段话“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竟觉得说到心里去了。当年大姨每走，在失落里也有这样一种糊涂的气恼：你们不来也罢！甚至后来，她们每来，我都提前把那离别的滋味在心里过一遍了。

喜聚，因为我们都是贪欢的人。

记得那年师范毕业，当邻县的同学乘坐的大巴启动的那一刻，多少人泪如泉涌。原来我们在一起的朝朝暮暮里，早已潜伏了这一天，可是你我都没做好准备。骊歌响起，那么伤悲。

至今都不习惯别离。“高铁迢迢向北行，细丝如雨正秋清。虽然易见仍难别，未散离筵已恨生。”这是去年国庆写给一位兄长的，那天高铁站送行的人中没有我。是梁实秋的这段最能注释我心吧：“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最难是离别，离别却难免。

丰子恺先生有幅漫画，画上一间亭子，桌面一把茶壶，三两茶盏，亭上疏帘半卷，亭下草木丛生。天上淡月弦钩，桌旁人去椅空。右上角点睛一句“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这是宋人谢逸的句子，读来让人如水泼面，即刻凉醒。

寄游尘世，一时兴起，与志同道合者聚会一场，欢欣一霎。最终呢？最终，还是宴会散，曲会终。月是一个人的月，夜是一个人的夜，天是一个人的天。

好一个“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道出了生命孤独的本质，茫茫如水的天幕正如它的大背景，而那一钩淡月也正如我们这一叶人生之舟，谁不是独自驾舟穿行于命途的茫茫大水呢？

而在生死这场更大的聚散里，“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人生短暂，瞬间云烟，只有宇宙亘古，月照千年。

当我认取了这样的宿命之后，回头，我不同意黛玉的话了。聚过，来过，爱过，痛过，喜悦过，浓烈过，如花开过，美丽过，酒品过，沉醉过，才是饱满的历经吧，所有这些都该包含在大一统的生命里，丰盈它，拓深它，成全它。

谷川俊太郎在《春的临终》中这样写道：“我把活着喜欢过了……我把悲伤喜欢过了……我把笑喜欢过了……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我是不是该添一句——

我把离散，也喜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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