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
就东亚范围来说,就古代海战来说,露梁海战的规模实在是空前绝后的。可是曾经掀天倒海的一战,却被封印在无声无息的故纸堆里。
一
实话实说,翁源这地方,僻处岭北,过去我从未留意过。是承当地画家刘国玉先生安排,才随缘从众一游的。
因刘先生在饭局上的介绍,才知道了当地两位历史人物:一是晚唐的邵谒,有诗三十余首见于《全唐诗》;一是明后期的陈璘,为内战外战的常胜将。此二人一文一武,皆我所未前闻,但当时还未太措意。
第二天,一行人去了周陂镇的光明陈氏宗祠,也即陈璘宗祠,却吃了闭门羹。在路旁闲坐的当口,我信手百度了一下“陈璘”,始知此公不简单——在万历援朝抗倭之役,他率领中朝水师大破日军,是决定性的一战,攸关此后东亚大局。万历东征的史事,我多少也曾涉猎过,但“陈璘”之名,我怎么毫无印象呢?又想起,前些时候有一出韩国大片《鸣梁海战》,会不会涉及这位陈将军呢?
略为搜寻豆瓣,果然有收获。《鸣梁海战》倒不干陈璘什么事,但由一篇《李舜臣鸣梁大捷:实际是日本打败朝鲜水师》的吐槽帖子,我初步了解:李舜臣指挥的鸣梁海战,确是以少胜多的范例,但朝方仅得12艘战船,不过是规模极其有限的阻击战,且一击即退,也未能遏止日军的整体攻势;而以后的露梁海战,明军有600艘战船,辅以朝军100艘战船,对撼日军500艘战船,那才是真正的大决战。而在这场终极之战中,陈璘正是中朝水师的最高指挥官。
周陂陈氏宗祠这样一来,于陈璘其人其事,我就真正生出了兴趣。如今韩国人一面倒地鼓吹他们的李舜臣,过去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似乎只突出老将邓子龙,翁源的陈大将军何在?
翁源之行给我的教训是,不能小看任何一个地方。知也无涯,十步香草,古人之恒言,果然不是乱说的。
二
回到广州,我就断续地查找关于陈璘的论著,但所得无多。除了一册浅显的《抗倭英雄陈璘》,有点学术性的,仅得《抗倭名将陈璘》《陈璘史实与传说》两种,分别是翁源县(陈璘出生地)、云安县(陈璘迁居地)多年前编刊的。不出意料,此类由地方编辑的文史著作泥沙俱下,从专业史学立场来说自不甚高明,好在也包含了若干历史文献和学术论文,可供我们对史实有大体的掌握。
关于露梁海战的历史背景,大致如此: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后,踌躇满志,既出于吞并大明王朝的幻想,也出于转嫁内部异己势力的用心,于1592年(万历二十年)命其属下诸部渡海侵朝。李氏朝鲜文弱不敌,日人不仅攻占其都城,更直逼中土,明军由连败而几经苦战,始成相持之局,即议和罢兵。随后,明朝欲通过册封秀吉为王的方式,将日本纳入朝贡制度之内,秀吉怒而悔盟,于1597年(万历二十五年)再度侵朝,重创朝鲜水军,几乎完全掌握了制海权。鸣梁海战即发生于此时。
而明军鉴于缺乏海上支援,次年(万历二十六年)乃远调南方水师为援,遂有了陈璘的登场。此后中朝兵力占优,水陆并进,加上丰臣秀吉病亡,日人兵无斗志,诸部各欲退还本土;而中朝水师扼其要津,一方面阻遏小西行长部的退路,一方面抵挡岛津义弘(中国文献称为“石曼子”)部的驰援,双方各倾全力,于是就有了规模无与伦比的露梁海战。经此一役,日军伤亡惨重,大局始定。这场绵延多年的苦战,中方称为“万历朝鲜之役”(所谓“万历三大征”之一),朝方称为“壬辰倭乱”,日方则称为“文禄庆长之役”,是为四百多年前东亚地区旋乾倒坤的大事件。
露梁海峡位于韩国南海郡与河东郡之间,1973年落成的南海大桥即跨越此海峡。据《抗倭名将陈璘》《陈璘史实与传说》两书,陈璘的传记材料有明人喻政《陈太保传》《太保陈龙崖公传》《明史·陈璘传》三种,以《陈太保传》最详,其于露梁海战前后云:“公奉命以原官充御倭总兵,改领水兵,自鸭绿以南惟公制之。公慷慨击楫,所领楼船咸以‘忠心报国\’旗其上。先时,我兵闲山之失,倭奴扬帆,鼓枻若入无人之境,公策之曰:‘大海无边,非倚险附厄,何以成功?’即贾勇先登,一战夺其鹿岛、竹岛据之,俘斩一百余级。倭奴失险,复列营顺天、曳桥等处,坚壁以老我师。公以小船敝卒诱之,酋果争道出敌,公督诸精锐力战,酋三战三北,遂遁去,斩首无算。既而复列阵露梁,舳舻数十里。公令诸将卒五鼓衔枚以进,遇敌则举灯笼为号,炮响则击。副将邓子龙居左,朝鲜大将李舜臣居右,公居中,所居战舰最巨,帆高风顺,转瞬即抵贼营。酋稍觉,万艘并前,矢炮交集,时邓、李二将皆中炮死。公闻之,略不动色,徐以大发熕铳击之,贼舟冲退数舍,覆溺过半,始不敢对击,从旁攀舷而上,公手刃之,舟中之指可掬。少顷,我舟四至,烟焰蔽空,沧波腾沸,酋大败。又追败之于昆阳、昌善等处,贼舟千艘俱为灰烬。……是役也,将者不一,公后他将至,独当水路,乃俘馘鏖战,表表称最,他将无颉颃者。戡科杨公叙公功第一,其略曰:‘……自攻打倭巢及荡灭援倭,血战无虑数十番,而露梁、昆阳、昌善之役,从昏逮明,连昼复夜,毁舟七八百只,斩溺二万余名,石曼函首,正成等就俘。天日为昏,海波尽赤,史册所载,未能或加。’”
《太保陈龙崖公传》所载,大致沿袭《陈太保传》,不必细表。《明史·陈璘传》则略云:“初,贼泛海出没,官军乏舟,故得志。及见璘舟师,惧不敢往来海中。会平秀吉(即丰臣秀吉)死,贼将遁,璘急遣子龙偕朝鲜将李舜臣邀之。子龙战没,(陈)蚕、(季)金等军至,邀击之,倭无斗志,官军焚其舟,贼大败,脱登岸者又为陆兵所歼,焚溺死者万计……论功,璘为首,(刘)綎次之,(麻)贵又次之。”此处的刘綎、麻贵,是与陈璘同级的陆军统帅,可见“论功,璘为首”云云,就不仅说陈璘在海战中的功勋,而是说他在整个朝鲜战争中的功勋。
陈璘的生平记录,原本应即少见,检台湾中央图书馆所编《明人传记资料索引》,仅列出《明史》一项而已。上述《陈太保传》《太保陈龙崖公传》《明史·陈璘传》三种之外,我只在明人郭棐《粤大记》卷二十六“献徵类·岭海武功”部分见到一篇陈璘略传,且提到露梁海战者也仅寥寥数句。郭棐最后评论:“予尝评公勇义如关云长,老练如赵充国,胆气如赵子龙,谋略如郭尚父。非天福我明,曷从生此名将耶?”则跟《陈太保传》末的赞语颇相呼应:“陈将军岂时将俦,当于古人中求之。训士练卒比孙武,犁庭扫穴比霍嫖姚,掘起矍铄比马伏波,威名震叠比长孙晟,而纪律严明,司马穰苴不能过,至标立鸿骏,富贵鼎盛,则又眎郭汾阳最肖焉……”“郭尚父”“郭汾阳”都指唐代名将郭子仪。作为一名武将,还能有更高的评价吗?不用说,这些话必有官场谀墓、乡邦歌功的成分,但即便如此,七折八扣,亦足以豪矣。
三
有关陈璘的论著,包括露梁海战的论著,也相当稀罕。
《抗倭名将陈璘》《陈璘史实与传说》两书所辑多不足观,前者稍好,总算有三篇较像样的旧论文:简又文《陈璘抗倭事迹》,商鸿逵《明代援朝最后胜利中的大将陈璘和邓子龙》,凯丽·丽得亚《征倭纪功图的历史意义》。我另外查检到的则有:罗香林《明御倭总兵陈璘别传》,李光涛《朝鲜壬辰倭祸中之平壤战役与南海战役》,周一良《明代援朝抗倭战争》。以上皆超过半世纪的旧作。近年的论著只有李克玉《抗倭名将陈璘军事活动述略》。
罗香林之作撰于1937年末,显系回应当时日本侵华的时事而作,而且采用的是旧式的传记写法;周一良之作属于“中国历史小丛书”一种,只是浅白的小册子。此二者皆未直接引用原始史料,可置不论。其他诸篇,所引史料多不充分,惟李光涛、李克玉两文较能引用朝鲜方面的文献——尤其李光涛之作,恐怕是汉语学界关于露梁海战唯一高水准的研究了。
《朝鲜壬辰倭祸中之平壤战役与南海战役》一文,本是为了回应日本戏曲史家青木正儿而作,故还有副标题“兼论《中国戏曲小说中的丰臣秀吉》”;原载1948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本,同刊有陈寅恪《元微之悼亡诗及艳诗笺证》、胡适《易林断归崔篆的判决书》、季羡林《浮屠与佛》几篇名文,相比之下,李光涛此篇可算声光不显。其标题所说的“南海”,系指朝鲜南部近海的“南海”,“南海战役”也即露梁海战。
对于汉语学界来说,此文最有价值者,首先在于能详细征引朝鲜史籍。如有关露梁海战的细节,就以《朝鲜宣庙中兴志》的小注最详:“岛津义弘与南海贼将平调信等合兵来援,将近露梁,与行长(小西行长)举火相应。舜臣与璘为夜攻计,蓐食潜发。……璘、舜臣分军为左右协,伏兵浦屿间,整束以待。夜半,贼船五百余艘,自光州洋直过露梁,于是两军左右突发,贼散而复合,两军乱投薪火,延烧贼船,贼不能支,退入观音浦港口,天已曙矣。贼既入港,而后无归路,遂还兵,殊死战,诸军方乘胜戚之。舜臣亲自援枹先登,贼反围舜臣船急,璘犯围直入救之。贼并围璘,两贼跃上璘船,几及璘,璘子九经以身捍之,被贼所刺,血淋漓,犹不动,旗牌官文炜以戈斩之。贼船鳞集璘船下,围若铁桶,贼兵复振。璘令下碇不动,鼓噪放大炮,诸贼仰放乌铳,飞丸四集,璘令军依挨牌而伏,贼见之,一时挺剑而登。天兵齐起,以长枪俯刺之,落水死者以千数,将士皆舍死搏战。已而璘忽摇铎收兵,船中寂然无声,贼疑之,稍却,天兵从高散喷筒于贼中,火盛风驶,贼艘数百,顷刻煨烬,大海尽赤,舜臣亦冲围而进,合力血战。副总兵邓子龙船中火起,一军避火惊扰,船为之倾,贼乘之,杀子龙,焚其船。……贼酋三人坐大楼船督战,舜臣尽锐攻之,射殪一酋,贼皆舍璘船来救,璘得出,与舜臣军合,发虎蹲炮,连碎贼船。而飞丸中舜臣左掖〈腋〉,舜臣谓其下曰:‘战方急,勿言我死。’急命以防牌蔽之,言讫而绝。……日午,贼兵大败,追焚二百余艘,贼兵烧溺俘斩殆尽,义弘等仅以余兵五十艘脱走,行长乘其间潜出猫岛西梁,向外洋而遁。”
《宣祖实录》则记录了战后朝鲜国王跟陈璘的往来和对谈:“上曰:‘赖大人神算,八年勍贼一朝就灭,含恩感德不知所喻。’璘曰:‘方贼围把时,俺船悬鼓先登,邓子龙、李舜臣二将左右夹攻,二将皆为贼所毙,而俺冒死直前,不动声色,幸免其败,此亦数也。’”另一条又说:“上幸陈都督璘馆,行酒礼。上曰:‘东洋之捷,万世大功,小国之不亡,皆大人之赐也。……’”其描述之具体,记录之贴近,似非中国史料可以相匹。而据我见,专门讲述陈璘的文章,却无一曾转引这些史料——尽管李光涛原文是刊布于最高等级的“核心期刊”上的。
《宣祖实录》书影朝鲜战事的了结,青木正儿归因于丰臣秀吉之死,使积弱的明军不战而胜;李光涛力驳其说,以为“明人东征一役,陆战胜,水战亦胜”,不过也未夸大其辞,夸耀明军的勇武,只是平实地总结:“陆战胜,不外如宋应昌所云:‘中国制倭长技,惟恃火器。’水战胜,则有朝鲜之言为证,如云;‘御倭之策,战舰为上。’又记倭滕九郎亦有曰:‘予观诸国兵船,唐船为上,琉球国次之,朝鲜为下。’据此,可以明了当初明人之制倭,惟在火器与战舰而已。所以朝鲜重恢之业,‘始基于平壤大捷,终成于南海之战。’可作为《明史》东征一役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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